裴晏也没想到黎霜会如此动作,实在是有些防不胜防。
他怔愣了一瞬,视线缓缓移动到了黎霜正掐着自己的手上。
裴晏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世间高门闺秀之手必白嫩如柔夷,纤纤如玉笋。
而自己脖子上的这只手却有着明显的薄茧,稍显粗粝又带着寒气,贴着裴晏脖颈时甚至蕴藏着些许杀意。
因为黎霜使了力气,裴晏抬手欲用食指抵开黎霜手腕的时候便被她的狠劲惊讶到了。
“大小姐,咳……君子动口不动手…”
裴晏的声音似从喉咙里艰难挤出来的,微微带着不正常的沙哑。
黎霜扫了一眼裴晏身上不知什么时候换上的正常衣裳。
虽然他的头发还是那样怪异,但她萌生出了一个念头。
于是她转了转眼睛,松开手轻轻拍了两下。
而后,黎霜压低了声道:“不要试图揣测我的想法。而且你现在自身难保,不如想想该怎么自救吧。”
裴晏刚从窒息感中缓过神来,闻言,将将抬眸看去,便看到黎霜抬了抬手,她身后那高大的黑衣暗卫便大步上前。
裴晏眼前很快笼罩了一层阴影。
他见状不妙,才吐出一个“你”字,便猝不及防地被那暗卫的手刀劈晕过去。
再睁眼时,裴晏已经不知身处何处了。
幽闭,昏暗,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他甫一睁眼,入目便是五花八门的刑具。
他叫不上任何一件刑具的名字,因为它们形状可怖,在窗口透进来的微光下还闪着幽幽的光。
一阵丁零当啷的声音响起,还有些许回音回荡在密室中。
裴晏看着束缚着自己双手和双脚的四根粗重又寒凉的铁链,尝试挣脱无果后,开始呼唤起来。
“大小姐——大小姐——”
他摇头晃脑地喊了一通,没有听到任何回应,于是又准备如法炮制。
“大小——”
“闭嘴。”
一道极冷的声音从侧边传来。
裴晏转头看去,借着昏暗的光线,能勉强地看清石门处站了两人。
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出现的。
黎霜从身侧的火盆中夹起一块木炭,带着凌逸慢慢踱步到裴晏身前。
“现在坦白,可饶死罪。”
裴晏一头雾水,偏着头无辜道:“大小姐,你在说什么啊?”
黎霜将木炭举在眼前看了看,复而将它丢回了最近的炭盆中。
“裴晏,装疯卖傻是行不通的。就算你现在不承认,我自有百千种方法让你全部吐出来。”
这话似威胁又似引诱,裴晏努力消化着黎霜的话。
他正了脑袋,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
“大小姐,你知道你现在这副模样像什么吗?”
黎霜抬眸看他。
“像索命的恶鬼,会吃掉不听话的小孩儿。”
“胡言乱语,”黎霜有些不耐烦,道:“拖延时间没什么用,毕竟你已经逃不出去了。”
裴晏隐隐猜出了什么,想套出点什么东西来。
“我说大小姐,你平日示于人前的可不是这副模样啊。况且——”
裴晏扫视了这间密室,故作害怕。
“谁家好人会有自己的刑室啊。”
黎霜审视着裴晏的表情,当真是一丝端疑也看不出来。
这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他确实什么也不知道,今日种种不过只能说明这个人无聊至极。
二是自己面前这个人极其善于伪装,连她都被骗到了。
如果是第一种,黎霜大可当作无事发生。
可若是第二种……
黎霜顿时不寒而栗。
这种人,自己为官五载都未曾见过一个。
而裴晏,这个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年,吊儿郎当,行事乖张,倒真不像和命案有关。
不过人不可貌相,再如何,黎霜也不能掉以轻心。
“那我就直说了吧,近日长安发生的几起命案,我怀疑和你有关。”
裴晏微张了嘴,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扯了扯嘴角,不可置信道:“我?命案?若我真有这个能力,就不会老老实实被你关在这里了。”
黎霜要打断他,却又听他道:“而且你一个大小姐,怎么还管上这种事了?”
“多嘴。”
黎霜睨了他一眼,接过了凌逸手上拿着的卷宗。
一阵竹简翻动的声音后,黎霜心中疑虑仍未完全消退。
根据卷宗记录,目击者均道那凶手是矮胖的雄壮男子,背还有些佝偻。
怎么也和裴晏对不上号。
可这也不能排除裴晏是帮凶的可能。
正是因为卷宗上没有直指裴晏的线索,所以他才敢来肆无忌惮挑衅她,试探她的想法。
黎霜这样想着,越是觉得裴晏可疑。
“马车是怎么来的?”
这话有些突兀,但确实是黎霜想知道的问题。
裴晏转了转眼睛,道:“把我放了我就告诉你。”
“痴人说梦。”
黎霜冷了脸,知道裴晏对此事可能不会说什么真话了。
她见过的凶犯数不胜数,不乏在有严刑逼供下才肯如实招来的人。
所以她准备如法炮制。
黎霜只侧了头,凌逸便福至心灵地上前,不知从哪里抽出来一条长鞭。
凌逸动了动脖子,当着裴晏的面,抓着长鞭的两段用力扯了扯,发出骇人的声响。
“可想好了?我这鞭子抽人特别疼,没几个能受这一顿鞭子后还不松口的。”
裴晏大惊,冲着黎霜道:“不是吧大小姐,重刑之下必多冤案,你难道不知道这是屈打成招吗?”
“你毁黎府马车时,我放了你。你翻上黎府院墙时,我亦未曾想过将你如何。可是你妄图闯进我的院子窥探,我就不得不怀疑你的目的。”
黎霜转了身,淡淡道:“你若无罪,我自会放你走。”
“我——啊!”
裴晏还未说出什么,凌逸的鞭子便实打实地抽在了他的身上,火辣辣的疼。
一下又一下,在接下来的半刻钟内,屋内尽是裴晏的惨叫声。
“行了。”
黎霜转过身,示意凌逸先退到一旁。
她走上前,打量着受了一顿鞭刑后的裴晏。
凌逸还算厚道,没有往裴晏脸上抽打,留住了这张不得不说在人群中俊美得格外突出的皮囊。
只是身上……
在冬日里显得格外单薄的衣裳已经变成了一片片稀碎的布条,上面尽是刺目的鲜血。
这痕迹很符合凌逸的风格。
“现在总可以说了吧?”
黎霜抬手,用力捏住裴晏的下巴,将其往上抬了抬,迫使裴晏看着她。
“咳,咳……”
裴晏清了清嗓子,努力从极大痛楚中脱离出来稳住神智。
“大小姐,真狠……”
铁链发出了些声音,黎霜顺着看向方才发出声音的地方。
裴晏的右手手腕动了动,手握成了拳状,大拇指却突兀地竖了起来,上下动了两下。
这是什么意思?
“若你早些招供,便不用受牢狱之苦。”
裴晏欲哭无泪,深吸了一口气,却因此牵动了伤口,痛得他轻呼了一声。
“真不知道你个未出阁的女子怎么管上案子了。”
黎霜少有的生出了一点耐心,道:“如果你能活下来,或许会知道的。”
这是说裴晏今日能不能活下来还是未知数?
裴晏极力忍耐着,抬眸看着黎霜。
“大小姐,你既然怀疑我牵扯凶案,那如果凶犯落网,我自然就无罪了吧?”
“当然……”黎霜下意识答道,随即意识到了什么,“怎么,你想为自己脱罪?”
裴晏暗道自己为什么不早些进入正题,白白挨了一顿鞭子。
“自然,请大小姐拭目以待。”
裴晏的声音还带着气声,呼吸有些不稳。
黎霜看着裴晏身上的四根铁链,思索了一会儿,让凌逸把裴晏放下来。
裴晏已经站不稳了,铁链将将解完,身子便向前倒去。
黎霜眼疾手快,忙后退了几步。
她见凌逸立刻伸手捉住了裴晏的身子,没让他就这么直直摔在地上,才抬脚重新走到裴晏面前。
“听好了,若你敢耍什么花招,等着你的就不是一顿鞭子这么简单了。”
裴晏苦笑了一声。
当晚,裴晏身上的伤势被凌逸简单处理好。此刻正站在偏院屋子内,要换上凌逸给他的一套干净衣裳。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
裴晏连忙掩好衣襟,转头看向门口处。
凌逸看着屋内情形,皱了眉头,语气不善。
“别墨迹了,小姐有事找。”
裴晏应了一声,将衣裳穿好,龇牙咧嘴地跟在凌逸身后。
在凌逸第五次听到裴晏痛苦的“嘶”声后,他终于忍不住了。
“看着身强体壮,也不知道这幅样子做给谁看。”
裴晏看了一眼前面走着的凌逸,抬脚上前搭住凌逸的肩膀。
凌逸身子一顿,脚步停了下来。
“男男授受不亲,你……”
“兄弟,”裴晏拍了拍凌逸的肩膀,道:“我可是要协助你家小姐找凶手的。如果你连这点忙都不帮,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走到你家小姐的屋子了。”
凌逸咬了咬牙,险些要发作。
“谁是你兄弟……”
裴晏听若无闻,继续控诉道:“兄弟,你力气可真大,今儿个我都以为自己要交待在那里了。”
凌逸闭了闭眼,不答。
“诶,你家小姐到底是做什么的,怎么还管上凶杀案来了?”
“多嘴,”凌逸朝裴晏飞过去一记眼刀,“小姐的事也是你能打听的?”
裴晏扯了扯嘴角,还要再说什么,自己的手就被凌逸猛地拿开。
“到了。”
黎霜将卷宗全部打开铺在书案上,恰巧等到凌逸带着裴晏过来。
凌逸推着裴晏往黎霜的方向走,而后退到一旁,不错眼地盯着裴晏。
黎霜极力忽视裴晏那头奇怪的头发,示意他来看卷宗。
裴晏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手捂着胸口,不住地喊疼。
凌逸顿时有些火大,“你方才不还是好好的……”
“行了,”黎霜皱了皱眉,从身侧捞了一把椅子过来,示意裴晏坐下。
“果然还是大小姐心疼我。”
拿了一份卷宗正要递给裴晏的黎霜一听这话,瞪了裴晏一眼,毫不犹豫地用力踢了他一下。
裴晏“啊哟”一声,面上痛苦之色更甚。
“要不是你自告奋勇要来试试,我根本就不会让你活到现在。”
“【好感度下降提示】:宿主,你的攻略对象黎霜对你的好感度下降百分之十。目前黎霜对你的好感度为:–60%。”
一道奇怪异常的声音在黎霜脑海中响起,她猛地看向裴晏,见他脸上也有神色变化,便知道这道声音确实和裴晏有关。
可是凌逸并没有任何反应。
黎霜确定了,只有她和裴晏能听到那道声音。
“什么意思?”
黎霜抬脚抵着裴晏的膝盖。
“什么什么意思?”裴晏眨了眨眼睛,“大小姐,你在说什么啊?”
“明知故问。”黎霜恼怒地放下腿,将卷宗甩在裴晏身上。
她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只要裴晏不承认,自己就不可能知道那道声音的来源。
裴晏看东西的速度很快,几份卷宗,洋洋万字,他不过只用了半刻钟不到的时间。
看到他放下最后一份卷宗,黎霜狐疑地问道:“你有把握了?”
“没有。”
裴晏自然地答道。
“那就上路吧。”
黎霜翻了翻眼睛,身后的凌逸果真抽出长剑,面露凶光朝裴晏走来。
“诶诶诶——我有把握,有把握。”
裴晏连连摆手。
长剑入鞘,凌逸退了回去。
“如果不会说人话,我定好好教教你。”
黎霜嫌恶地看了他一眼,坐到了另一张椅子上,拿着一份卷宗看着。
“既然你有把握,那我试试你的水准。”
裴晏抱着双臂,准备接受考验。
“十一月五日,死者的死亡时间,地点和仵作的验尸结果。”
“死亡时间是酉时四刻,地点在东城酒馆旁的小巷。死者名何仲,年十三,被捅五刀,致命伤在心脏处,且脖子处有明显的勒痕。”
黎霜愣了一瞬。
一字不差,甚至还说了自己没有问的内容。
“那十一月十日……”
“亥时二刻,西城酒馆二楼最东边的雅间。死者名罗耀祖,年四十三,头部被打击数下,致命伤在后脑勺,失血过多而死。”
裴晏答得迅速,面上丝毫不见紧张,不知情地还以为卷宗是他所写一般。
黎霜挑了挑眉,合上卷宗,确定裴晏并未打算戏弄自己,道:“还行。那就先来说说你的判断。”
裴晏翘起一条腿,身子向后仰,只用椅子的后半部分撑着,看得令人胆战心惊。
“死者的死亡时间,死亡地点和死亡原因没有规律,不过各个死者之间都有联系。有父子,也有好友,不过……”
黎霜尽力去忽视裴晏怪异的动作,道:“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东西,已经可以判断是仇杀,并且是熟人作案。”
“是吗?”裴晏坐正了身子,将自己和黎霜的距离拉近了些,“可是大小姐应该早就排除了死者们的所有熟人,甚至有些还被严刑审问了,不是吗?”
黎霜蹙眉,拿着卷宗的手不自觉地用了力。
“不是吧,大小姐,又想怀疑我了?这些东西又不难猜,不过是查案惯用的手段而已。”
说着,裴晏往前凑了凑身子,道:“而且大小姐应该也知道,凶犯早就听到了风声,只会小心再小心,没那么容易落网了。”
黎霜沉着脸,没好气道:“废话。”
屋内沉寂了半刻,一旁的凌逸就似不存在一般,看着黎霜和裴晏二人这样对望,似乎都想看透对方。
是裴晏最先打破了沉默。
“大小姐,你一定有近年长安的死亡名册吧?”
黎霜看着他,“理由?”
“这还要什么理由?”裴晏似乎觉得有些好笑,道:“你都管上凶案了,肯定有不一般的身份。一份死亡名册而已,对神通广大的大小姐而言不是难事吧?”
黎霜闻言,笑了一声,看了凌逸一眼。
凌逸心领神会,从不远处的书架上取下一本册子。
裴晏接过,看着册子上面的书名失笑道:“《论语注解》?”
黎霜懒得多解释,示意他快些看。
裴晏将注意力转遇到手中的“《论语注解》”上,翻开一看,果不其然是自己要的东西。
半刻钟后,裴晏合上了最后一页,面有思索之色。
“可有发现?”
黎霜审视着裴晏,不知道他这样故作深沉要干什么。
“没有……”
才吐出两个字,裴晏就感到脊背发凉。
他看了眼黎霜身后面色不善的凌逸,咽了口唾沫,改了说辞。
“有一些,不过都是我自己的猜测。”
黎霜的脸色终于有所缓和,道:“别装神弄鬼。”
“不过我不准备全盘托出,”裴晏看了一眼手上的册子,“要是我猜错了,那不就丢人丢大发了?”
黎霜扯了扯嘴角,才平和下去的情绪又隐隐有些发作的意思。
但是不论裴晏怎样动作,自己都只能一试。
“所以你的下一步计划是……”
闻言,裴晏看向黎霜,嘴角漾开一抹笑容。
他微微仰头,脸上俨然不见方才进屋时的痛苦之色,而是带着胸有成竹的味道。
“自然是——以身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