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婉转,树叶沙沙声伴随着屋檐角的水滴落下的声音唤醒清晨。
官道旁的树木大多已经被昨晚的雷雨摧毁得不成样子,甚至还有一棵大树直接拦腰折断,将官道堵了个严严实实。
雨虽停,雷虽止,黎霜和裴晏却只能换一种方式去梁州了。
裴晏直到睁开眼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昨晚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他侧头看去,果然只看到身侧空荡荡的床榻。
裴晏看到了黎霜的木箱子,知道她没走,可能往大厅去了。
于是他翻身下床,准备去屏风后看看自己昨日放在那里的衣裳。
谁料才走到屏风处,里面便传来黎霜的声音。
“站住。”
裴晏脚步一顿,笑道:“大小姐,你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里面没有回答。
裴晏识趣地退远了些,打开窗户给屋里通风。
不多时,黎霜从屏风后走出。
圆领黑袍,内里是大红单衣,玉冠固定住长长的马尾。明明这身衣裳显得宽大,黎霜却穿出了自己的气质。
裴晏挑眉,拍了拍手。
“不愧是大理寺卿。有了大小姐的庇护,谁敢对你我不利?”
黎霜睨了他一眼,确定面皮严丝合缝,淡道:“快点收拾。”
只是裴晏没有立马起身,而是打量着黎霜。
黎霜又要发作之时,裴晏认真道:“大小姐,这样很辛苦吧?”
“啊?”黎霜面露疑惑。
裴晏眼神下移,极迅速扫了一眼后便移开了目光,咳了一声。
“没什么。只是觉得大小姐日日要这样乔装,还挺累的。”
黎霜立马反应过来裴晏方才的意思,咬牙切齿,“我,不,累。如果半刻钟之内你还未收拾好,我就不等你了。”
裴晏抬手告饶。
这条小路满是泥泞,地上坑坑洼洼的足印和遍地惨败的杂草野花都能显出昨夜那场大雨的恐怖来。
黎霜的乌靴大半已经沾满了黄泥,她浑不在意,只是四处扫视着周围的树林。
幽静,偏僻,空气中是雨后独有的味道。
裴晏走得艰难,每在泥地上行一步,自己的靴子便会重一分。
他囫囵说了几句话,黎霜也不知道他在嘀嘀咕咕些什么。
“大小姐——”
话还没说完,黎霜转头看着他。
“哦,大人。”
黎霜继续走,道:“你最好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我们一定要走这条路吗?”
黎霜知道他问这个问题的原因,低头看了眼自己那卒不忍睹的乌靴,道:“别无他法。”
“也不完全是,”裴晏从泥地里拔出一只脚,语气有些不确定,“我可以试着带你飞一下,到了好走的地段再赶路。”
黎霜的直觉告诉她裴晏在胡诌,摇摇头准备继续前进。
“欸,我没骗你。”
黎霜停住,又听身后的裴晏道:“试试嘛,又不会耽误多少时间。”
树林里,两个人影在各处树枝上蹿来蹿去,惊动了一片鸟群。
黎霜紧抓着裴晏的衣袖,手臂使了十成十的力气,声音镇定中含着惊惧,“你就不能慢些?”
“这不能够,”裴晏将黎霜往自己怀里又带了些,另一只手始终是平展的,道:“长痛不如短痛,你说是吧,大小姐?”
黎霜咬牙,“在外面要叫我……”
“知道了,寺卿大人。”
懒懒散散的声音被风带到黎霜耳边,她也不知道裴晏到底有没有记住。
一阵眩晕后,黎霜差点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吐出来的时候,裴晏带着她落了地。
黎霜缓过神来,看到裴晏依旧揽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抬手将它打了下去。
“哎哟,”裴晏吃痛,颇为委屈地看着黎霜,“大小姐怎么这么心狠。”
黎霜无言以对,整理好衣裳要往前走。
这条道要好走得多,不远处还有一处村庄,倒是休整的好去处。
村庄有百来户人家,各处都可见走动的人影,看上去十分热闹。
黎霜和裴晏才走到村子门口,便看到不远处围着一群人,吵吵闹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黎霜走到人群中,看到了最中间那个跪在地上的妇人。
妇人一手托着约莫一岁的幼童,一手抓着身前男人的衣摆,祈求道:“求大人行行好,多宽限几日吧。我家那位前些日子害了重病,如今正在家中休养,做不得工啊……”
那体态圆润的男人带着官帽,一甩袖子,“哼!谁家没难处,偏就你这里特殊了?我告诉你,明日交不出田税,你们一家都给我滚出村去!”
周围人小声地交谈着,时不时指指点点。
有人欲说些什么,很快被身旁人制止了。
裴晏站在人群后方,凭借着身高优势能将前方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然后,他听到黎霜说话了。
“这位大人,不知她犯了什么错?”
周围人的目光齐齐投向黎霜。
“这谁啊?”
“没见过,新来的吧。”
那男人仰头,居高临下看着黎霜,语气满是不屑:“你是何人?”
“路过罢了。”
“多管闲事。”那男人冷哼一声。
黎霜淡然一笑,笑意不达眼底,“说不定我能帮上大人什么呢?”
男人扫了一眼黎霜。
身为男子,这身量显得娇小。但身上的衣裳一眼便知道并非凡品,说不定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
于是男人一改先前的轻蔑之态,指着地上的妇人道:“她家田税已欠了两月有余,已达一两银子之多。我身为这个村的里尹①,有这个权力要求她按时交税吧?”
黎霜眉梢上扬,“哦?竟有此事?”
一看黎霜的态度,里尹更觉得有戏,道:“没错!我还大发慈悲宽限了她这么久,竟还不知好歹。”
黎霜看向地上的妇人,“是这样吗?两月田税有一两银子?”
妇人哽咽道:“是的,大人。”
她更加觉得悲哀。原以为这人出头是为自己说话,没想到似乎是跟里尹一伙的。
妇人忧戚间,眼前便伸来一只手。
“先起来吧。”
妇人抬起头,泪眼婆娑,就着黎霜的手站了起来。
里尹疑惑道:“大人,这……”
“不知里尹可否知道大盛关于田地的律法?”
“自然知道。”
“那么好,”黎霜看着里尹,“大人可否告诉,大盛律法中的哪一条,哪一款有明确说明,百姓自有的田地还要另外交税?”
里尹心下一惊,试探道:“不知大人是……”
黎霜亮出了自己的手牌。
“原来是寺卿大人!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里尹险些就要给黎霜跪下了。
他今日出门一定是没看黄历,才能在这关头遇上大理寺卿!
周围百姓一听黎霜的身份,也不再害怕里尹,围上前去状告。
“寺卿大人,这里尹忒可恶了!我们自己的田地,他要收什么田税,还说什么大盛律法如此,他不可违。”
“呸!这里尹的吃相太难看了,大人一定要好好惩治他才是!”
黎霜拍了拍那妇人的手,看向满头大汗的里尹,“我会秉公处置,将此事告知圣上。”
话毕,里尹腿一软便倒了下去。
大盛谁人不知大理寺卿李清正的大名?
铁面无私,审起案子来更是六亲不认,只认事实不认其他,论谁都不可能从他这里讨到一点好处。
唯一能逃过李清正审讯的办法,就是让受害人自己改口供。
可是现下自己被当场抓包,是无论如何也抵赖不得了。
里尹知道自己好日子已经到头,只能自认倒霉。
黎霜看向周围百姓,道:“此事不日便会被圣上知晓,届时会有新的里尹上任。先前你们所缴纳的田税也会一并退还给你们。”
两月的田税都有一两银子,这是多可怕的数目。
大盛百姓一年的收入也不过七八两银子,照那位里尹这样一来,谁还能在这个村子里过活?
幸好她发现了。
百姓欢呼着,黎霜好不容易才带着妇人脱身。
那妇人感激涕零,抱着孩子又要跪下。
“多谢大人……”
黎霜忙止住妇人的动作,又从袖子里掏出二两银子塞在了妇人手中。
“先拿着花用,若此后还有不公之事,尽管差人来告知我。”
妇人吓了一跳,忙要把银子还回去。
“怎好要大人的银子……”
黎霜强硬道:“拿着。”
妇人也不好再拿乔。
“方才你说你的夫婿卧病在床,现下可好些了?”
妇人擦了擦眼泪,“已是大好了,只是需静养些时日,不能外出干活罢了。”
黎霜放下心来,宽慰了妇人几句。
“不知大人为何来此处?”妇人问道。
黎霜看了一眼身旁的裴晏,将事情原委简单说了一遍。
“那正好,”妇人笑道:“我家那辆马车正要出手贱卖,此番就送给大人了。”
黎霜当即要拒绝,她怎能贪百姓的便宜?
妇人解释道:“那马车不值几个钱,本打算没人要就扔掉的。而且今日大人帮了大忙,这都是应该的。”
黎霜还在犹豫,身后一直沉默的裴晏突然帮腔,“就是啊,大人老是这样古板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