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邦交以和为贵,战火纷扰非吾民所愿。今朕深思熟虑,欲修复两国关系,广开互市,以安百姓之心。兹六公主沈寒烟,天赋异禀,品格贵重,毓秀天下,实为天下幸事。今定以皇天为聘,厚土为礼,即十日起程赴轩辕,以结两国秦晋之好,不负所望,钦此。”
太监尖锐的声音抑扬顿挫,格外刺耳,整座公主府鸦雀无声,沈寒烟颤抖着手接过圣旨,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新帝的第一封诏书就是这个?”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就是她这个弄权不精的也知道新帝刚登基,不减税少征,不开恩大赦,反而迫不及待和亲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新君鼠目寸光,妄图安逸,一国之君居然阿谀奉承至此!
太监尖锐的音色里满是藏不住的得意洋洋,“殿下,奴才可没您的胆子敢假传圣旨,这是皇上让裴首辅刚拟的,扣了玺墨迹未干就赶着给送过来了。您不信,大可亲自掌眼看看。”
“对我身边人赶尽杀绝还不够,不顾名声急不可耐,也不怕遭笑话。”沈寒烟冷笑,“不必看,我信他干得出来。”
那废物看不透形式做出此等出格事来倒不难相信,关键是那姓裴的也敢干这种为虎作伥的差事,这厮心黑,顺水推舟来个借刀杀人,毫无臣子之德。
被此等奸臣恶帝接掌天下,大燕气运将尽,沈寒烟抚上玉玺盖过的印记,沾了一手的鲜红。
和她自裁时的血一样刺目。
满目烟沙,黄土漫漫,送亲路上马车倾轧的声音听着像腐朽沉木。忽然马蹄声紧,然后就是刺耳的喊杀声,马车车轮发出无力的呻吟,毫无反抗之力,周遭陷入哭嚎。
在皇家的送亲路上遭遇马匪是不可能中的不可能,没人指使的情况下没谁敢去找两国的晦气。周围血腥弥漫,哀鸿遍野,尸体满山,不多时整支依仗就会被屠戮殆尽。狞笑声和哭喊声遍布尸山血海。两国交战数年,沈寒烟没见过打仗,却以另一种形式见识到尸山血海。
她在撵轿里握紧手里的匕首,直到血珠子砸在绒面上的,新皇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脸,敢把事做绝的恐怕只有当朝那位首辅。
当日他拥五皇子沈祈勉上位,赶尽杀绝了公主党不说,在新皇登基的第一时间把她囚于公主府,甚至还挑衅得给她送来几株美人面。等加冕典礼一过,又拟了诏书,顺水推舟把她送去和亲。
此刻沈寒烟听着路上的飒沓声,终于知道人之将死,心里一般想得是谁了。
是死对头。
马蹄飒沓声越来越近,而喊杀却离奇得停了。沈寒烟仓皇抬眸,正看见一双带血的手探入轿撵,骨节分明,在红色的映衬下更加的白,沈寒烟此刻已风声鹤唳,在那双手撩开轿帘的一刹那,就被沈寒烟狠狠刺了一刀,鲜血同她的交汇在了一起,可来人手抖也不抖,兀自掀开帘子,反倒是沈寒烟,刚才满腔恨不得沸腾的血液恨不得一下冷了下来。
她听到了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微臣救驾来迟。”
那人面如冠玉,一身玄甲,身上的文气和煞气集于一身,在那张很好看的脸上形成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气质,唇角微勾,带着不知道是恶意还是冷笑,居高临下,像是在看她的笑话。沈寒烟不由打了个冷颤。她只想大骂一声奸贼,但对上那双冰冷得像蛇一样的眼睛,突然就失了全身力气。
“裴斯年。”
比落在她那十分没有政治头脑的皇帝弟弟还要可怕的就是落在裴斯年手里。先前她不是没见过这家伙是怎么对待政敌的——亲自落下诏狱还不够,还要一十八道酷刑各来一遍,把人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手段毒辣狡猾,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殿下途遇马匪,此次受惊不小,请殿下随臣返京休憩,和亲之事容臣禀皇上之后再议。”
奸贼平板的声音不露一丝破绽,甚至还有点好听,可这在沈寒烟耳中,全化为惊惧。
她承认她害怕了。
这回所谓的救驾,定是猫捉老鼠的好戏,玩够了再送她上路。这是裴斯年的老章法,她见多了。
不能落在这人手里,沈寒烟此刻只有这一个想法。她不想被像老鼠一样玩死,她是大夏六公主,不是鼠辈,沈寒烟盯着面前的人,强压声音颤抖,“和亲本为修复两国邦交,本宫身负使命而未能尽,无颜返还。”
对方仍然盯着她,似乎在揣摩她话的真实性,又似乎疑惑。“那公主所欲何往?”
正是这一丝迟疑的功夫,沈寒烟已经掉转手中匕首,伴随着锋刃刺入皮肤的声音,沈寒烟胸口涌出血花,溅了面前人满身,鲜血融进对方的玄甲,也和她艳红的嫁衣融为一体,艳丽异常。
所欲何往?当然是阴曹地府。
沈寒烟勉力对上裴斯年的视线,对方的眼底划过一抹惊讶,但那点情绪很快就过去,又变回了波澜不惊。沈寒烟高傲得笑了一下,她必须得全了自己体面,“成者王败者寇,败者何往,我欲何往。”
伴随着视线模糊,她再也看不清面前的人。有人说,人死后最后丧失的是听力,沈寒烟最后听到的是这一句话:
“公主薨,余者死。”
平静漠然,残酷异常,沈寒烟很庆幸最后没落到他手里。
“啊!”沈寒烟惊醒。
床边的铜镜中是一张明眸善睐的脸,如瀑般的青丝垂下,延颈秀项,灼若芙蕖出渌波,正是沈寒烟十七岁那年的模样,沈寒烟对着铜镜这张脸,仍然有点如梦一般恍惚。
氤氲的月光透过纱帐照了进来,分外温柔,沈寒烟长舒一口气,终于换过神来,重生不过几日,这是第二回梦见了,乍一醒来,真是恍若隔世。帷幔透出的那点月光,衬得沈寒烟脸色雪白。外间槛上眯着的宫女听到动静忙不迭爬起来,“公主,怎么了?可是做了噩梦?”
终究不是上一世,沈寒烟抹去额上的冷汗,上辈子她弄权失败,娇纵一世,奈何亲弟被囚于景陵郁郁而终,自己落得和亲荒漠的下场。最后她气急,又怕落在死对头手里死无葬身之地,一柄匕首了却性命,结束了她汲汲营营,苦心孤诣的一生。
“前段日子身子不好,受凉给魇着了。”沈寒烟怔怔出神,此时有风飘来,她下意识一抖,扯起锦被,缩了进去。
幸而幸而,她重得了机会,无论如何也不想再经历一遍匕首没入胸口的疼痛了,似是响应心内想法一样,心口处一阵发慌,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自裁落下的后遗症。
“奴婢这就让人弄碗参汤来,顺便叫太医来看看。”大宫女夏盈是个极有眼色的,一眼就看出自家主子不对,小脸煞白,那张容色倾城的脸上此刻冷汗岑岑,眼底茫然平白惹人怜惜,她轻声问道,生怕惊了小主子的神。
沈寒烟还在兀自心慌,被这么一唤回过神来,连忙道,“不用,三更半夜,省得折腾人。”
她上辈子就是骄纵无度,太惹人注意,自以为机关算尽,反而中了别人的成算。老天爷给她重来一辈子的机会,她必得先收敛起尾巴,才好琢磨下一步。
“你下去吧。”沈寒烟懒懒摆手,夏盈眼底滑过一丝惊讶。
不说宫里,就说整个京城,都对这位公主有所耳闻。先皇后亲妹李妃李婧尹之女,武安伯爵征西大将军亲外孙女,出身显赫,性格骄纵成性那是出了名的,极看重自己。别说要个参汤叫个太医,就是夜里想要江南新出的胭脂膏子,便是不等日明就得让宫人拿着令牌开钥快马加鞭坐了渡船到那铺子门口守着,像今日这般体贴人,实在少见。
沈寒烟看着夏盈疑惑的眼神,道,“愣着干什么?下去啊。”
夏盈回过神来,忙不迭退下,沈寒烟复又回到榻上,只是一夜无眠。
上辈子最后听到的声音始终反复环绕在她耳畔,胸口处隐隐发慌,沈寒烟暗暗拿定主意,她这辈子绝不再和他有任何交集。
翌日一早,沈寒烟青白的面色把夏盈和一众太监给吓了一跳。夏盈给身边的小太监小福子使了个眼色,那二厮立刻一把鼻涕一把泪得蹭了上来,小福子道,“殿下,让奴才去请太医吧,身子要紧啊!”
小禄子也跟着附和,他不会小福子哭天抹泪这一套,但也有别的办法。“殿下昨日受了风,又做了噩梦,要不今天请太医来看看,也好和夫子告个假。”
这一下又哗啦啦跪倒一片。外面路过毓安宫的宫女太监习以为常,毕竟六公主一贯作风,每日必鸡飞狗跳。
这不说还好,一说沈寒烟就想起来,她还得去学堂报道呢。照理说,公主每日都是专门嬷嬷讲授礼仪,教些女工,早年她因性子闲不住,和父皇讨巧卖乖求来了和皇子一道上书房的恩典。
虽然依旧坐不住,学问不怎么样,但也比天天打着灯抿针线要好。尽管后来也正是和皇子一道读书学义让她开始引人注意,又声了点争别的心,沈寒烟也不后悔当初求来的这个机会。
不过这辈子既然打算夹起尾巴做人,那就必然不打算特立独行,上书房的恩典已经够引人注意了,她不打算找夫子告假。
“给你们点颜色开始给我开染坊了是吧,挑唆主子?信不信立刻拖出去打板子。”沈寒烟眯眼瞧着这出馊主意的小禄子,原本想狠狠踹一下解气,转念一想又作罢了,只抬脚懒懒道,“穿鞋。”
小禄子小福子原本心里忐忑,毕竟挑唆主子这罪名可大可小小的是打板子,大的可就是辛者库服苦役砍脑袋了,哪还能在毓安宫里当大太监。见主子没有责怪的意思,心底松了口气,怪道夏盈姑娘今早说主子近日体贴下人得紧。
没人哭天抹泪嚷嚷着要请太医,收拾得也就快,沈寒烟收拾得当,瞄了眼铜镜,镜中人面桃花,点了胭脂也看不出来什么脸色苍白。
于是带着夏盈和几个小太监去上书房。
夏盈比起小福子小禄子还算妥帖,去的路上也没再劝,只是说些有的没的,“殿下,前不久科考殿试的结果出来了。”
“嗯,所以?”沈寒烟有一搭无一搭得应着,什么殿试结果,和她又没有关系。这辈子,她就想安安稳稳留在京城做个富贵闲人,将来也不打算掺和什么政事,上辈子的教训已经足够,她就不是什么搞权术的料。
夏盈看着自家殿下微微垂眸,阳光倾泻在眼睫上随之颤动,煞是清艳,只当是有意,于是力求娓娓道来。“那入了殿试得圣上钦点的状元进士,个个儿一表人才,夸马游街的时候人山人海,掷果投车,据说这几日连带着果价都跟着涨,放榜这段日子,恨不得掀动整座京城闺阁小姐的春心。”
沈寒烟眼皮都不抬,“涨不涨价还碍得着我吃水果不成?”
扔两斤水果也值得说道说道,夏盈眼皮子越发浅了。
夏盈自然听出了沈寒烟的言外之音,垂头,六公主此刻凤眸微挑,爱答不理的模样反而衬得她那张脸更为艳丽。要论美貌,不说整个京城,便是美人如云的江南水乡,也无人可出之右。只可惜和她美貌并列的是她不那么好的性子,皇上也并不急着给她议亲,颇有点纵着小公主野蛮生长的意思。
她心一横,跪下壮着胆子道,“三年一放榜,京城王公贵眷都急着议亲,公主也合该早日相看相看,求求娘娘陛下,为自己多做打算。”夏盈有意压低了声音,“奴婢听说,轩辕使臣已经在来觐见的路上了,据说是来求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