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齐的语气多似是调侃。
他本以为会再次迎来许清扬的拳头,都做好“挨打”的准备了,却不曾想许清扬竟讷讷无言,沉默地低下了头。
他有些诧异,调侃的神色转而被正色取代:“你…”
话音刚落,这回许清扬却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她低着脸用手轻飘飘锤了锤肖齐的肩膀,随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许清扬逃也似的回了自己的房间,一进门便脱去鞋子闷头盖上了被子。几分钟后她将小脸露了出来,用手摸了摸脸,又烫又热。
而另一边,肖齐愣怔怔地呆在原地。
窄小狭隘的柴房里散发着一股木屑的清香。
烛影摇晃,肖齐揉了揉自己被打的肩膀,良久后笑出了声。
大概又过了三四天,许家的稻子终于收完了。
许老二称了称,这回竟然收了八百六十多斤稻米,比往年都要多出不少。
除去上交给里长的粮食税和自家一年要吃用的米以外,还能卖给进村收粮的粮商不少担米,今年对许家而言可真是个丰收年。
这个好消息在许家传开来,许清扬还特意观察了一番钱氏的脸色,见她也是喜笑颜开没有丝毫勉强之意,便知道许老二要送粮给孙家的想法并没有实行。
田中事务忙完,许老大也要回镇上去了。
由于他收的束脩比其他学堂要少,故而许老大的学生小到八九岁,大到十七八岁,各个年龄段的都有,而且基本上都是不怎么富裕的出身,像秋收这样重要的日子,许老大会专门给这些学生们放假让他们回家给爹娘帮忙。
秋收结束,许老大得准备回去备课了。
临行前,许老大悄悄把许清扬叫了出来,从衣襟里掏出一本书递给她。许清扬一瞧,正是两个多月前她留在大哥家里的那本前朝史《子经书》。
见状,许清扬抬头看向自家大哥。
许老大对她笑了笑:“之前就想找个时间把书给你送来了。”
说着,他又有些忧怀,像是难以言齿的样子:“你那天去而复返,应该是听到你大嫂的那些话了吧?你别放心里去,她就是嘴上说的不好听。”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金氏害怕两个侄女受许清扬牵连拖累婚事,不让她上门也是情理之中。
更何况金氏并没有当着许清扬的面说三道四,让她做妾的提议被许老大拒绝以后也没有继续坚持。
许清扬不是不通人情,所以她并没有怨大嫂:“大哥,我不怪大嫂。等两个侄女儿都有着落了,我再来找你借书看。”
看着如此善解人意的小妹,许老大满怀感慨。
当初才到他大腿高、整日痴缠着自己教她认字读书的小娃娃仿佛一夕之间就长成了一个娉婷袅娜的少女。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他深深叹了口气,嘱咐道:“快把书收起来吧,让戴氏看到一定又要跟你念叨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话了。”
许清扬点点头,把书藏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至于那小子,我观察了几天,是个品行不错的人,为兄也算是放心了。”
许老大留下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大笑一声便提着行李走了。
许清扬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明白过来之后却是不自觉被他说成个大红脸。
院子里,肖齐正跟许老二学着用土砻碾米。
与现代农业用机器将稻壳和米粒分离不同,土砻碾米全靠人力转轴,很是费力气。见肖齐推了许久热得不行,一旁的许老二便接替他上阵了。
闲下来的肖齐用手扇着风,突然察觉到背后似乎有道目光在盯自己。
他转过头去看,只见许清扬匆匆撇过头,正背对着自己往屋里走。
肖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直到许老二端来一碗水,手肘碰了碰他:“喝水,发什么呆呢?”
肖齐这才醒过神,露出白牙笑道:“谢谢二表哥。”
实在是肖齐这些天太能干,许老二拍了拍肖齐的肩膀:“客气。”
当天晚上夜幕正深,红枫村各家各户都熄了灯开始入睡了。
许清扬往常都睡得早,这会子已经进入了梦乡。
半梦半醒中,她忽然被一阵闹声吵醒,睁开眼,周围一片黑暗。
她躺在床上侧耳听了一会儿,邻家传来的狗吠声里,隐隐约约夹杂着男女的争闹声。再一细听,这两道声音极为耳熟,可不正是三哥和三嫂的声音?
许清扬当即摸黑下了床,从柜子上摸出火柴一划,点燃了白蜡烛。
她穿好衣服,端着蜡烛往外走去,一看爹娘和二哥二嫂也都被吵醒了,披着衣服出来查看情况。
许清扬的房门正斜方对着柴房,肖齐正揉眼睛打哈欠,头发散着开了门看热闹。
这一凑巧,两个人刚好撞到了一块儿。
许清扬和肖齐都有些不自在,颔首点头便当做是已经打过招呼。
这边,杨氏正披头散发冲出院子,拉扯住许老三的衣袖,语气凄厉:“就这么一刻你都不想跟我多待么?!你把我当什么了!”
许老三正背着一袋行囊,被杨氏扯住也面不改色:“放手。”
杨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屁股往地上一坐,两只手抱住许老三的腰:“我不管,你今天别想出这个门!”
若是换做其他人,碰上杨氏这种撒泼打滚的妇人,怎么着也得退让三分。可许老三是谁?红枫村出了名的无赖霸王,一点也不吃女人这一套。
他不耐烦地直接上手就扯杨氏,杨氏终究是个弱女子,怎么抵挡得住,一下便被他给推开了。
许婆子见夫妻二人闹成这样,急忙上前扶起失声痛哭的三媳妇。
杨氏看见她宛如看见救星,哭诉道:“娘,有日他帮家里干完活就要走,胖财他都不多看一眼,您帮我劝住他吧?啊?”
许婆子虽不喜这个媳妇,但人到底是进了许家的大门,就算是自己人了。她皱着眉,问:“老三,大半夜你要上哪儿去?媳妇儿子都不管了?”
许老三道:“我请了假回家帮着秋收,秋收完了自然要继续回去做事。娘,我把这几个月挣的钱都放进你柜子里了,你等会儿回去数数,是不是十两。”
十两银子?
许婆子惊骇极了,什么活干两个月就能挣十两?别是什么不干不净的脏活吧?
杨氏闻言,哭骂道:“谁要你挣的那几个臭钱!天天在外头待,你怎么不死外头!”
这话一出,许婆子几个都沉了脸。到底不是正经人家出身,咒骂自个儿丈夫死的话都能说出来。
按平时听见有人咒自己,许老三早就该发火了,谁料他不仅没动怒,反倒笑了:“你说得对,我早就该死在外面了。”
听见许老三意有所指的话,杨氏顿时面如白纸。
许老汉最见不得自己孩子说丧气话,抄起木棍就要过去揍他:“混小子,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没数?!”
许老三似乎早有预料,二话不说提着灯笼就往外走。
他跑得快,许老汉一时竟追不上,于是便将棍子直直朝许老三扔了过去。
许老汉打猎多年颇有准头,一下打中了许老三的后脑勺,力道看着可疼的不轻。
可许老三偏就像个没事人一样,不声不响地转过拐角,没影儿了。
许老汉被这混儿子气得不轻,吭哧吭哧顺着气,一转头,瞥见邻居家大门的缝隙里挤出几颗正看戏的脑袋。
看热闹被抓个正着,邻居也尴尬,糊弄着跟许老汉打了声招呼后,便关上门飞也似的逃了。
等许老汉回了自家院子,杨氏还是在那哭。
许清扬犹豫了几瞬,轻轻握住她的手,说道:“三嫂别伤心了,三哥他就是这脾气,吃软不吃硬的。”
“你懂什么?!”然而杨氏不仅不感念许清扬的安慰,反而一下挣开她的手:“你什么都不知道!”
许清扬被她的动作弄得一愣。
一旁的肖齐见状,直接上手抓住杨氏的手腕,语气像是含了层冰霜:“跟你好好说话行不通,非要动手是不是?”
他长得本是偏冷峻那一挂,平时大大咧咧的性子缓和了长相上的锋利,于是让人忽略了他天生自带的冷感。
现下肖齐沉着脸不怒自威,看着倒是像模像样的。
杨氏以前跟痞子闲汉相处的多,对付醉鬼嫖客很有一套,可她却没见过肖齐这种类型,一时间不由得有些退缩了。
她流着泪,什么话也没说就回了房间。
一出闹剧就这样不哄而散。
围观了肖齐出手维护许清扬,许婆子和许老汉对视一眼,心中想法早在眼神交汇间透了个干净。
待秋收过后,许老二就要开始准备翻田松土了。
不管今年收成如何,红枫村的村民们都要翻过篇早早为来年的播种做准备。一时间田里又挤满了人影,人们挥着锄头翻土,累了就停下来隔空喊话交流上几句。
肖齐这回自然又被许老汉和许老二抓了白丁。
翻田嘛,这对肖齐而言可真是专业对口了。
这次肖齐就不再像割稻穗时那般丑态百出了,干得是格外熟练卖力,连一旁的许老二都啧啧称奇。如果他是现代人,一定会怀疑肖齐是偷报了什么种田进阶班。
肖齐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胳膊,忽然听见一旁传来陌生的女子声音:“你是许家的那个小兄弟?”
他抬头一看,只见一名扎着妇人头,像是偶然经过的女子正诧异地看着他。
碰上肖齐的视线,女子羞涩地低下头,从衣襟里掏出一只手绢递给他:“瞧你累得满头大汗,擦擦吧?”
肖齐觉得她有些面熟,回忆了几番,恍然大悟。
这不是几个月前,他第一回跑步的时候在河边碰到的女人么?叫什么名字来着?
肖齐皱着眉,并没有接过女子的手巾。
女子也不尴尬,笑道:“小兄弟你忘啦?妾名叫文悦,和清扬是好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