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清扬看来,肖齐是一个鬼灵且上进的人。
虽然他最开始干家务和农活时手脚笨拙得比起六七岁的小娃娃还不如,但只要认真做起事来,进步还是非常迅速的。
譬如砍柴,这事看似简单,实则要掌握的技巧颇多,若是把握不好其中分寸,事倍功半也是正常的事。肖齐就能在短短一两日熟练其中技巧,一个星期之后砍柴就如吃饭那般轻而易举。
再加上他有时行事看似毫无章法随心所欲,但其实是颇有底线的人,且他口中常常冒出一两句奇言怪语,乍一听只让人觉得莫名其妙,可仔细一想还真有几分道理,故而在许清扬眼中,肖齐总体上是一个神秘却可靠、言语放浪然而心中又自有方圆的人。
要说这种人能被什么东西真正难倒,许清扬还真是想不到。可偏偏今天的这场射箭教学还真让许清扬大开眼界了。
在成为猎户之前,许家先祖在前朝时本是行伍中一世袭小百户,俸禄虽不高,但到底是官吏之家,多少有些富贵。前朝末帝偏倚宦官,各地群雄烈豪纷纷揭竿而起,许家先祖所处的一支朝廷军因守城失败溃散而逃,躲入山中做起了猎户。
直到当今萧太祖铁腕手段收服北地七城,攻入京中建立萧朝,再经由太祖、高宗两代人徐徐图之将南方也尽数收入囊中一统天下,待时局安稳以后,许家人才敢出山见人。
百户出身的许家人精通骑射,传到许太翁这一代时,射箭本领虽比不得春秋时百步穿杨的养由基,但称一句养由基第二也毫不为过。
许太翁教子不严,对戴氏所出的许伯嘉百般溺爱,存了将家产尽数交由许伯嘉的念头,便对许老汉这个不受宠的儿子十分严苛,将一身本领传授给他,想着日后是苦是甜,全看许老汉自己。
阴差阳错之下,许老汉的射箭本领一点也不比许太翁差,许老三亦是如此。
作为许家的女儿,许清扬虽不靠打猎这门技巧吃饭,但多多少少还是要学的,她的弓箭小巧轻盈,不需太大力气就能拉开,这便导致了弓箭出鞘后射中猎物的效果要大打折扣。
与之相对的,许老汉交给肖齐的猎弓是正正经经的军队用猎箭,最轻松的也是一石弓,所需臂力九十磅,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拉得动的。
比如现在的肖齐,尽管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弓箭该不动还是不动。
一旁的许老汉看了许久,看到肖齐脸都涨红了都没能把弓拉,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到底练的不够,从明天开始,你就寅时起、戌时睡,什么时候能把弓拉开了,就什么时候歇息!”
听到许老汉这番话,肖齐一口气差点没能上去。
自从出了王麻子那事儿之后,肖齐能明显感受到许老汉和许婆子对自己的态度有所好转,他本以为这种转变是幸福生活的开始,没成想却成了他噩梦的开幕式。
自此之后,许清扬总能在后院里看见肖齐拉弓,然后叹气,接着又拉弓的身影。
一连过了五日,肖齐总算能拉开六成了,可依旧远远不够。他向许清扬吐槽道:“以前我还因为之前咱们家的那些事看不上三表兄呢。”
说着,他看了一眼许清扬,见她脸上没有怒容,紧接道:“现在看来是我太过自得了,我连一石弓都拉不开,听姨父说三表兄像我这么大的时候,都能开一石二了。”
许清扬见他一口一个“咱们家”,脸不红心不跳的,她自己都替肖齐害臊。
再说起许老三,就算他千不好万不好,那一身的蛮牛劲儿可不容小觑:“我娘说三哥他刚生出来时,哭声都要比别人响亮呢,才几个月大,晚上躺在床上睡觉,腿都能把我娘的下巴踢青。”
许清扬笑道:“就算是和别人打架,也只有他打别人的份儿,五个人围他一个都打不赢。”
看着许清扬一脸骄傲的脸色,肖齐若有所思。
见状,她立马道:“当然了,打架可不好,从小到大我爹揍过三哥不知道多少回,你可别跟我三哥学,不然我爹要打你我可不帮着拦的。”
肖齐又不是傻的,许老三这种天生神力的家伙都扛不住许老汉的打,肖齐怎么会上赶着惹祸挨揍。
又过了五六日,肖齐总算能把弓拉开了。
许老汉看他举着弓箭的动作持久稳重,赞赏地点点头,开始教他射箭的基本要领。
左手执弓靶中部,右手执弦。两手腕连线、两肘连线、两肩连线均平行于地面,两肘连线高于两手腕连线。双眼微眯目视前方,搭箭于上,一拉、一松,羽箭笔直地插入……距离肖齐两步远的地上。
精心教导他多时的许老汉气得歪了胡子,怒骂道:“花架子摆得倒是像模像样,一出手就露了底,练、给我往死里练!只要还有气在,就不准你偷懒!”
如果说许老汉一开始教肖齐射箭,只是存了几分要把自己的本事认真教给未来女婿的心思的话,但教到现在,他早就忘了初心了,全然变成了自己跟自己斗气。
从许老大到许老三,甚至是许清扬这个女儿,他教过这么多人,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笨拙的人!真是孺子不可教!
肖齐自己也是尴尬得不行,说句不要脸的话,他其实一直把自己当做天之骄子看待的。
他小时候想要干什么基本都能顺心顺遂,读书不用人催轻轻松松考第一,书法自学它个几个月就自成一派,作品还得了市一等奖,就算是穿越这种没头没脑的事,他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早就觉得自己是天选之子,说不准就是拯救这个架空世界的男主人公。
没想到一次射箭,无情地戳破了他美好的幻想泡泡。
也许他是个穿越过来填战壕的炮灰呢?
也许是他难掩失望神色,许清扬深吸一口气,趁着许老汉气愤出走之际悄悄绕到肖齐身后,抚上了他的臂膀:“别听我爹说的,你一点也不笨,我教你就是了。”
女性的气息猝不及防从背后一靠近,肖齐一愣,下意识用力甩开了她。
许清扬被他的动作弄得有些懵怔,回过神后,脸微微发白。
她本就因为自己的出格举动做足了心理准备,只不过是看肖齐可怜,才想手把手教他的,没想到肖齐竟然还嫌弃上自己了。
肖齐压根就是个只准官兵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平时他对许清扬就是想戏弄就戏弄,轮到许清扬对他,身体就抵触得不行了。
不知怎么,许清扬心里涌上一股自己也说不上来的难过,头一撇鼻一酸难堪极了,想要马上离开这里,再也不想见到肖齐了。
反应过来后,肖齐看着许清扬泛红的眼睛急得直冒汗。
他该怎么跟许清扬解释,说自己并不是讨厌她,只是前世自己一个人生活了这么多年,对亲密接触是自然而然的抗拒?
在记忆里他妈妈都没抱过自己呢,故而许清扬靠近时那种不同于男性身躯的陌生感觉,让肖齐不由分说便产生了想要逃避的念头。
但此刻说什么都似乎来不及了。
许清扬已经迈入了屋檐下,只消一个转角,人便立刻消失不见。
肖齐脚比脑子快,飞快上前抓住她的手腕:“我没有……”
人被他拽得转过了身。
骤然看见许清扬流泪的那只眼睛,肖齐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他呆呆地站了几秒钟,突然打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我该死。”
说着,他又想打自己一嘴巴,立刻被许清扬用双手拉住了:“你干嘛?!”
她一边羞怒地噙着泪花,一边瞪大了眼睛质问着肖齐。
肖齐喃喃道:“我没有嫌弃你,我只是不习惯有女人靠近我。”
许清扬显然一副不信的样子,肖齐只得自揭伤疤:“真的,没骗你,就连…我娘也从来没抱过我。”
说完他自嘲一笑,灰暗的眼睛被低垂下来的鸦睫盖住,不再说话了。
许清扬生活在和谐幸福的家庭里,即便到了这个岁数,她也会时不时窝在许婆子怀里撒娇卖痴,因为自己的经历,她并不信有哪个父母会真的不疼爱自己的孩子。
可看着肖齐的神色,她有些迟疑了。
“我信……”
“你们干嘛呢?!还不快松开手!”
话还没完全说完,远处传来一阵怒吼。
纠缠着的两人转头望去,只见许老汉正一脸凶色地盯着肖齐。他正背着扁担,像是要出去挑水的模样。
肖齐和许清扬纷纷往后退了几步,眼观鼻鼻观心,一个跑回了后院继续练射箭,一个则手脚同步顺拐着去厨房择菜。
见二人分开,许老汉满意一笑,哼着歌谣出去了。
后院里,肖齐正皱着眉一遍又一遍地练着要领诀窍,可尽管动作再标准,射出去的箭却总像折翼的飞鸟,总会在半途中坠落。
一遍、两遍、十遍……练到最后,肖齐自己都有些泄气了。
难道他真的没有学武的天赋么?
一只手突然搭上他的肩膀。
肖齐浑身僵硬,还没转过头,便率先闻到了一股半途折返的熟悉清香。
“别僵着身体,拉弓切记要完全拉开,像你这样拉到一半自然就射得不远。”许清扬的声音在肖齐耳边响起,气若幽兰,时不时扑到他耳垂上,又烫又痒。
肖齐听着她的指令往后不断拉弓,只听见许清扬道:“再往后拉。”
许是肖齐始终没有到达她满意的位置,许清扬搭了一只手放在肖齐拉弦的手上,不断领着他走。
柔软的白莹肌肤像是一头亦步亦趋的猛兽,一直压迫着肖齐往后退。
肖齐有些不自在,只得强忍着想要逃开的心绪。正在心神溃散之时,耳边的声音猛然变得严肃起来:“看前面。”
肖齐被这道声音牵着鼻子走,就在他望向靶心的时候,许清扬道:“放。”
手一松,羽箭出鞘,直直射中靶心。
许清扬松了一口气,为了配合肖齐的身高一直踮起的脚终于放了下来,笑道:“都说了你不笨,看,这不一下就中靶心了?比我当初可厉害多了。”
肖齐望了望远处的靶子,他射出去的箭中深深插入其中。
一种后知后觉的喜悦涌了上来,肖齐刚想问许清扬怎么又回来了,却见许清扬微微翘起嘴角:“好啦,记住我说的继续练吧,我得回去继续择菜了,被我爹看到咱俩要是动手动脚的,你可没好处。”
说完,她甜甜笑着,迈步走了。
这头,许老汉挑完水回来,看了看在厨房里忙着炒菜的闺女之后,便去了后院看肖齐练习的结果了。
本来他没抱什么希望,毕竟自己离开挑水到回家这整个过程还不到半个时辰,要让一个还没学会走的小孩去学跑,基本等于痴人说梦,可等他心不在焉看了一会儿后,肖齐的表现还真是大大出乎了自己的意料。
天杀的,都还没学会走路的小孩竟然学会飞了!
许老汉在原地思索了许久,他在想什么没人知道,只知道过了大概一个月,许老汉突然一拍板,决定带着肖齐一起,趁着还没下雪,去不青山打今年最后一次野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