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集市上看热闹的外村人,围在杜家门口的下西河村民们,都很沉默。
杜柏承也是下了马车,才发现村长和几位有名望的老者都在。
年轻的男男女女瞬间围拢过来,声音洪亮,齐刷刷地和杜柏承打招呼:“东家!你回来了!”看向邬家人的目光,都很不友善。
阿诚和阿信对视一眼,不着痕迹护在邬夜两侧。其余挑着回门礼的邬家男丁,也都默默握紧了扁担。
邬夜扫了眼村民们身上粗糙廉价却非常干净的衣服和鞋,后知后觉这些人并不是来看热闹,而是来给杜柏承撑腰的。
恍惚想起三日前他来迎亲时,带到这村里的喜钱和喜饼,似乎只遭到了幼童的稀罕和哄抢,脸上写满贫苦的大人们却只是站在远处冷冷地看,就连稍大一些的孩子,都不肯要他的东西。
当时他满心满眼都是接自己的意中人回家,脑子里除了畅想婚后幸福美好的未来,再也容不下别的。
如今细想,才发现这村子里的人,对自己的敌意居然这么深。
可是……
为什么呢?
据邬夜所知,杜家在村里的人缘虽不错,但也因为贫穷和对科举的执着,遭尽嘲讽奚笑。
就在半年之前,杜柏承的哥嫂甚至因为无法在村里借到一粒米,迫不得已要卖掉唯一的儿子。
不过半年而已,当初连一粒米都不愿借的人,怎么就肯如此团结?护着杜柏承了呢?
是因为杜柏承大方,不仅无条件公开了豆浆方子,还愿意带着他们一起做豆腐发家致富?
还是他们怕失去了杜柏承这棵摇钱树,所以才与自己如此敌视?
只是……
都早干什么去了呢?
当初他耍手段逼赘的时候,也没见他们中间有哪个好汉敢站出来。
现在尘埃落定,又一个个出来装葱了?在杜柏承面前刷存在感了?
为的怕不是那豆腐生意。
想想就令人作呕。
邬夜冷冷回视这群妄图想威慑住自己的穷酸村民,气场强大毫不退让。心里鄙夷他们是见风使舵的吸血虫,面上更是不屑。
打定主意,非把这群恶心的跳蚤从杜柏承身上扒下去不可。免得自家傻子被人卖了,还替别人数钱。
但想归想,杜柏承和村长等说话的时候,邬夜没有随意插话,甚至还从与杜柏承并肩而站的位置,往后退了半步。
为的,只是自家夫君的脸面。
虽然包括杜柏承在内的很多人,都认为他强娶豪夺并非良配,对杜柏承除了利用没有一分真心。
但天地日月鬼神都可以作证,他邬夜对杜柏承是实打实的真心诚意,无论是爱护还是尊重,都不会吝啬半分。
“……生意的事等午饭过后,我们咳咳~在豆腐坊说。”
人群散去。
邬夜侧身为杜柏承挡住迎南而来的风,扶住他道:“你这豆腐生意别做了,我——”话未说完,忽被一声“伯承哥哥”打断。
邬夜横眉一个眼刀扫过去,果然是那个比煤还黑的木匠阿满。
这个贱人!
居然敢当着自己的面,这么亲密的喊杜柏承哥哥,真该死!
邬夜心里暗骂,面上却是霜颜如雪,气质出尘。如白皑皑遥远的雪山般,令人不敢近距离逼视。
阿满一个哥儿,不仅生的黑,因着自小干体力活的关系,还四肢发达很是健壮。不知道的人,都把他认作男人看。
他本就自卑,在邬夜这种神仙似,外貌和家世都顶顶好的哥儿面前,更是自惭形秽。
阿满被邬夜横的僵在原地,想过来又不敢,唇齿微张瞧杜柏承。
“什么事?”杜柏承声音温和。
阿满快速扫了眼邬夜,也不敢和人家对视,咽咽唾沫道:“你要的家具和那几张图纸上的东西,我都做出来了,过来和你说一声。”
碍于邬夜的视线太具压迫感,阿满的声音越来越低:“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来看看,有不合适的地方,我好赶快改。”
好嘛,这个犯贱的东西不仅敢当着自己的面如此亲热的喊杜柏承,居然还敢把杜柏承往他家里勾。
这下邬夜再也忍不住,扶着杜柏承胳膊的手用力握紧,微微侧头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咬牙切齿骂了句:“贱人!”
“……”杜柏承面色一凝,很是警告的看了眼邬夜后,对阿满道:“辛苦你了。咳咳~下午我去看。”
等阿满离开,这才问邬夜:“你好端端的犯什么病?”
“那他当着我的面,对你含羞带怯,眉来眼去,勾勾搭搭,又是犯的哪门子贱?”
杜柏承皱着眉头刚要开口,便听一声带着哭腔的“三叔!”响彻耳边。紧接着,一颗人肉炮弹直冲怀里而来。
杜柏承非常熟练地后撤一步,用一个可以接住来人又不会被撞倒的姿势站稳。但等了半天,那熟悉的炮弹也没有落到怀里来。
“呜呜~”华章大叫:“三叔!”
杜柏承扭头,发现他那便宜侄儿,已被邬夜半路拦截提在手里。
正要开口让他把孩子放下,大哥杜光宗站在黄泥筑成的台阶上,寒着一张俊脸训斥自家儿子道:“章儿!说了多少次,你三叔身子弱,经不住你那么狼撞,怎么就是不听!”
华章缩缩脑袋,泪眼汪汪朝杜柏承张着手:“三叔~呜呜~三叔~”
“咳咳~邬夜你放开他。”
邬夜一松手,华章便急不可耐地扑到了杜柏承的怀里,用力抱着他的腰身开始嚎:“呜呜!三叔——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啊?三叔——”
杜柏承穿来时,原主家刚遭天灾,又逢家丧,还有原主这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要用贵巴巴的草药吊着命。本就贫苦的家,早已是借无可借,当无可当。正在为了一口粮食卖孩子。
是杜柏承态度强硬,从人牙子手里把绝望满满的华章抢了回来。
自此这孩子便与他同吃同住形影不离。
要说一开始华章只是单纯的寻求杜柏承庇护,怕再被爹娘卖。
那么在经过这半年以来的朝夕相处,他对杜柏承这个突然性情大变总是护着自己的三叔,已经形成了非常可怕的信任与依赖。
杜柏承成婚这三天,华章是日日想,夜夜哭,此刻终于见到自家三叔,便再也不舍得撒手了。
邬夜提醒冒冒失失的小崽子:“你三叔还病着,这么抱他会不舒服。”
“奥奥奥!”华章忙松开手,用袖子擦擦眼泪鼻涕,攥紧了自家三叔的衣袖。
夫夫俩这半天只见到杜光宗和华章这父子俩,问过才知他们成亲当天,娘亲杜庭芳就病倒了。
此刻大嫂和二哥等,都在娘亲房里侍疾。忙去看。
“给娘请大夫了吗?”邬夜和大哥打过招呼,问。
在前面闷头带路的杜光宗摇摇头,“她这是心病,就算神仙来了也没用。”
“……”邬夜抿唇,到了门口停下脚步,不知道要不要进去。
“怎么了?”杜柏承问。
大哥已经撩起碎布帘子进了屋,邬夜凑到杜柏承耳边小声道:“我怕娘看到我,心病会加重。”
说完低头看脚尖。
本以为按惯例,杜柏承这厮得给他来一句:你逼我入赘的时候,就没想过我娘有心病?
却不想杜柏承居然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牵住了他的手。
“唉?”
邬夜愣怔,亦步亦趋跟着杜柏承进屋。
等回过神来,连忙偷偷用力,把那虚虚牵着自己的五根手指头,一根接一根,全都牢牢攥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