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升家出来,先前还阳光明媚的天,忽下起淅淅沥沥的雨。
杜柏承从袖中掏出铜板让华章去买伞,自己来到不远处的八字墙下。
等待中,来了两个衙役,把手中大红的邸报往墙上一贴,清清嗓子,给围观的百姓们大声通读后,再解释一遍。
“一共两件事。”
“一是这个月末的秀才选拔……老生常谈的事,我就不多说了。”
“第二件,是三朝元老谢正,谢太傅!已于一月前告老还乡。这可是从咱溪水镇走出去的风云人物。驿站送来的消息说,谢太傅预计下个月中就回来了。到时父老乡亲们都去迎一迎啊,尤其家里的读书人,更该去沾沾谢太傅的文运和喜气……”
提起谢正其人,百姓们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连卖柴的老翁都满面红光兴奋道:“谢太傅可是配享太庙的人!我老头子何德何能,居然有幸能和他同乡,这是我家值得写进族谱里的事啊!”
众人纷纷应和着:“谁说不是呢,那可是给皇帝当过老师,又教过太子的人。有谢太傅保佑,说不定下一科的状元,就是咱们溪水镇的人。”
一片喜气洋洋的议论中,买到伞的华章跑着回来。
“三叔,给你伞。这是剩下的钱。”
“咳咳~你留着买零嘴吧。”
“嘻嘻~谢谢三叔~”
杜柏承撑开伞正要拄着华章离开,忽听一人道:“你说咱这么人杰地灵的好地方,怎么偏就出了个连考十年都不中的杜柏承,真是丢人。”
杜柏承脚步一顿,回头去瞧——是个挑着扁担卖豆浆的中年汉子。
那人一面嘴碎着他十年科举不得志的光辉事迹,一面兜售着桶里的豆浆。
“下雨天不要钱啦~两文钱就能喝到又甜又好喝的豆浆,都来买啊!”
有人心动:“是天下第一豆腐卖的那豆浆不?”
“我这比他那好喝多了。”
杜柏承都要被他逗笑了,收起伞走回人群,径直来到那汉子面前。
先黑眸微眯欣赏一下他看到自己时满脸错愕的羞窘表情,然后牢牢盯住他躲闪的眼睛,不温不火道。
“这位大叔,我科举十年不中,一不伤天,二不害理,自认没有什么可丢人的。反而是你……”
杜柏承居高临下扫一眼他筐里清汤寡水号称是豆浆的东西,笑着问他:“卖着我教出来的东西,又说着我的坏话,咳咳~你不觉得自己不仅丢人,还很没有口德吗?”
自杜柏承公开了豆浆方子后,邻近的乡镇,不知多少人靠着这个养家糊口。
人群里早有看不惯的,立马接住杜柏承的话。
“这人没良心!”
“就是!就是!”
“其实我刚才就想说他了。”
那汉子面红耳赤,被大家数落的有些下不来台,梗着脖子恼羞成怒:“关你们屁事!刚才老子说的时候,你们不听得都很起劲?现在都装你娘的装!我呸!”
他指着杜柏承:“老子卖的又不是你的方子!滚你娘的一边——”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口出不逊的汉子直接被来找杜柏承的明月一巴掌扇翻在了地上。
明月指着他娇声回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寻我家姑爷的晦气!给姑奶奶找死!”
说完一脚将他的桶踢翻,再一脚,将他的扁担踩成了两段。
刚才还很嚣张的汉子立马朝着想要溜走的两名衙役大叫:“官爷——”被比他还嚣张的明月照着肚子就是一脚,疼得立马说不出话来。
而那两个衙役是傻了,才来管两江巡抚家门口的事,头也不回溜之大吉。
杜柏承拦住还想再揍那汉子的明月,指着地上的豆渣残汤,对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们道:“他这豆浆掺的水太多,也没过滤干净,大家想喝豆浆,可以去天下第一豆腐或迎宾楼买,都是一文钱一大碗,包管正宗。”
因为这两家店装修得太好,以为物价会很贵,所以一直都不敢踏进这两家店门的大家:“啊!真的吗?居然这么便宜的吗?”
杜柏承点头,把自家店里卖的各种豆制品售价,以及迎宾楼招牌菜的价格,都告诉给大家。还没来得及再推销,大家伙已经全跑没了影,都朝着天下第一豆腐和迎宾楼去了。
杜柏承也意识到无论是自己的天下第一豆腐,还是邬夜的迎宾楼,装修得都有点赶客。
如今能弥补的法子,就是把价格大力宣传出去,把那一部分明明消费得起却不敢来消费的潜在顾客,都抓回来。
正好八字墙对面就是茶肆。因国丧不能饮酒作乐,来店里喝茶听书消遣的人,挤得快要坐不下。
杜柏承给了说书先生一两银子的宣传费,承诺说:“效果好,再给你加。”
说书先生两眼放光,当场就为天下第一豆腐和迎宾楼各编了一套涵盖价格并带有赞美之词的顺口溜出来。
念过后问杜柏承:“杜东家,您看行不行?不行可以改。”
“嗯,这样就挺好。”
杜柏承满意点头,等从茶肆出来,终于找到说话机会的明月急声道:“姑爷别忙了,快回家看看吧。刚才老夫人突然来了家里,知道了你要考秀才的事,正和主子闹呢。”
杜柏承蹙眉:“她怎么知道的?”
“姑爷的范文落了一篇在院子里的桌上,小丫头粗心没收好,被老夫人给看见了……”
杜柏承赶回家时,杜庭芳还在滔滔不绝地骂邬夜。
走上前刚要劝,怒不可遏的杜庭芳举起手里的牌牌,照着他就要打。
“臭小子!你是怎么答应老娘的!怎么答应的!”
“你说你再也不考那劳什子秀才了,你!你!呜~”
杜庭芳真是被他气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手捂着流泪的眼睛,一手死死抱着杜父的牌牌,浑身发抖说不出话,嘴里发出崩溃般的:“啊啊!啊啊啊!”
邬夜让杜柏承:“你快劝劝啊!”
杜柏承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伸手想给自家便宜娘亲顺顺背,杜庭芳却不肯给他碰,还大声哭唱起来。
“我滴个老天爷啊~你咋不把我和老头子一起收走哇~这个不孝的东西!是要让我现在就升天哇~呜呜呜~我还有什么活头?与其被这不孝的东西气死,不如现在就死了算了~呜呜呜~老头子,你快来接我呀!快来呀~”
那抑扬顿挫的音调,比唱大戏的还要招耳。
引得附近水铺营的差役们,纷纷探着脑袋趴在墙头看。
杜柏承不是会软语安慰人的性子,一看劝不住,索性又伸手去给杜庭芳拍背,借着她用牌牌推打的动作,身子一歪,脑袋往桌上一撞,闷哼一声就晕了过去。
惊得一旁的几个丫环大喊:“姑爷!”
正在努力安慰自家婆婆的邬夜也没防备,忙将杜柏承打横抱到床上,一面焦声呼唤他的名字,一面检查他伤在何处。
正急的要命,却瞧晕过去的人忽然冲他眨了下眼睛,又快速合上。
邬夜:!!!
跌跌撞撞跑过来的杜庭芳已经顾不得别的,丢掉牌牌抱住杜柏承嚎啕大哭:“呜呜!我的儿!你怎么了!伤到哪了!快叫大夫!快叫大夫啊——”
大怒大惊之下,竟然白眼一翻,晕倒在了杜柏承的身上。
“娘!”
邬夜忙喊:“快去叫大夫!”
推杜柏承:“混账东西别装了!娘晕过去了!”
杜柏承本来是想装晕让便宜娘亲冷静一下,没成想差点把娘亲吓凉。
送走大夫。
邬夜劝杜柏承:“你还是别考了,反正也考不上,再把娘给气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和哥嫂他们交代。”
杜柏承不说话。等娘亲醒了,对邬夜道:“你先出去,我和她单独谈谈。”
还不等他开口,杜庭芳就率先问道:“你已经拿好主意了是不是?”
杜柏承点头。
“那要娘跪下来求你呢?”
“我保证就算考不上,我也不会再想不开。”
“你还有信用吗!”杜庭芳又激动起来,哭着吼他:“你个说话不算话的东西!老娘还能相信你吗!”
“我没有不讲信用,咳咳~也没有说话不算。”
杜柏承被细雨打湿过的脸,苍白羸弱,像上等的冷白玉,脆弱又纯良乖顺。只是那说出口的话,格外狡辩。
“我既答应过你,不再执着于功名。那就算我考上了,也不会去当官的。”
偷听墙角的邬夜:这个巧舌如簧的混账东西,有的时候真想报官抓他。
杜庭芳辩不过,长呼了一口气道:“我管不了你!把你大哥叫来!让他和你说!”
“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能做主,谁来了也没用。”
“你!”
杜庭芳瞧他主意已定,劝不住,很是生气的用牌牌指着他道:“你给老娘出去!不想再看见你!”
杜柏承问她:“你怎么一个人来镇里?哥嫂呢?咳咳~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这个季节,正是庄稼喜水,努力往上长的时候。
长子长媳在家里忙着农田走不开,杜庭芳独自前来,是想问杜柏承说好的推房重建,什么时候动工?她好挑日子向阿满提亲。
但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了。
先陪着杜柏承把这场试对付完再说吧。
杜庭芳沉默不语的背过身,边擦着脸上的泪,边打定主意:这次有她这个当娘的在,肯定得好好保护好自家儿子,绝不能再让他受到任何奚落嘲讽,更不能让他在落榜后,想不开。
而推房重建这事,是杜柏承早就安排好的。
不用杜庭芳提,到了约定的日子,工匠师傅们和杜柏承最后确认一遍建屋细节,便拜神烧香开始动工。
等打好地基那天,杜柏承也该动身去青州参加秀才选拔的考试了。
对此他给出的理由是:在本州考会遇到很多熟人,风言风语影响心情。
陪考的邬夜和杜庭芳想着反正也考不上,用不着考虑中了秀才后,要迁学籍户口这些麻烦事。觉得离家远点,确实事少,都举双手表示赞成。
而事实上,杜柏承之所以要去青州参加考试,是因为青州的巡抚郭长青,不仅和刘玉楼同样位高权重深受皇恩,他和刘玉楼还是众所周知的死对头。
每次只要郭长青上奏弹劾刘玉楼,其余三州巡抚必定与他联名上奏,隐约都有以他马首是瞻之意。
通过从高汉光那里了解得到的信息,杜柏承决定——就抱这青州巡抚郭长青的大腿了!
彼时已是夏末,快要入秋。
天气不仅闷热,还因为多雨特别潮湿,活像把人放在笼里蒸。
杜伯承将瀑布山头的一应大小事务,全都托付给高升后,领着娘亲随邬夜回到南州府城。
预备坐邬夜的私人画舫,由官渡顺流而下,直到青州。
在岸上等待装船的时候,第一次来到府城的杜庭芳抱着杜父的牌牌,好奇地左瞅瞅,右看看,声音难掩兴奋。
“原来这就是咱南州的府城啊!真好,真热闹。”
南州作为江南六州之首,商贸自古繁华。
又因考试在即,本就人潮拥挤的渡口更是人满为患。
邬夜笑说:“这只是渡口,等从青州回来,我带娘去十里长街逛逛,那里才是南州城的繁华之处。”
杜庭芳闻言很是心动,难得对邬夜有了笑脸,不停地问着他关于十里长街的一切。邬夜也很耐心,有问必答。
婆媳俩正聊得开心,忽有道不和谐的声音闯进来。
“呦~好巧啊,这不是外甥女婿吗?”
邬夜寻着声音看去,果然是陈宇佳那个该死的浪荡鬼!
他径直走到杜伯承面前,勾着一双桃花眼轻摇手中折扇,笑得像是一朵花蝴蝶。
“终于又见面了,我的好伯承,有没有想舅舅啊?”
杜伯承还未及说话,冲到面前的邬夜将他一把扯到身后,照着陈宇佳的脸就是一耳光!
“啪!”的一声。
陈宇佳用扇面挡下邬夜的手,很是挑衅地又朝着杜伯承抛了一个媚眼后,面色忽然一沉,反手合扇照着邬夜的脸劈去!
又是“啪!”的一声。
邬夜侧身握住扇柄,抬脚正要照着陈宇佳的下三路狠踹,随后而至的邬逢春厉声道:“你们两个做什么?还不赶快住手!”
陈宇佳登时又是那副笑模样,“哎呀~好外甥,快饶了舅舅。”
“……”邬夜冷哼一声松开手,拉着杜伯承正要走。
邬逢春忽喊住他,威严不容拒绝道:“从下个月起,你的酒楼生意归入公账,有空了,记得把账本交上来。”
邬夜:“凭什么?!”
邬逢春:“就凭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