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氏沉默着,任由姚氏宣泄心中的愤怒。
姚氏不会纾解和控制自己的情绪,想让她平静下来,只能任由她发泄,出了这样的事,姚氏迟早要大吵大闹一场的,与其让这一场争吵发生在花老太太所在的春晖堂或者万氏母女所在的流丹阁,在物华堂是最好的。绿醅在余氏的授意之下,已经将门前乃至廊下的丫鬟都支了出去,此时姚氏再高声,也不会被下人听见了说闲话。
先前谈及娉姐儿的时候让姚氏噤声,也只是想让她顾及女儿的声誉先冷静下来把话听完罢了。
至于姚氏的话有多不中听,余氏并不介意。和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妯娌,早就听习惯了,也不会觉得被冒犯了。
姚氏发泄完,喘着气坐下来,灌了一口已经冷掉的茶水。虽然新茶的滋味柔和美妙,可冷掉之后泛起的涩意还是苦得让她皱起眉毛。
她定了定神,复又站起来:“走,我随你去东府接我女儿,我倒要听听看,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寸心堂中,娉姐儿已经从最初的慌张愤怒中冷静了下来,余氏房中的下人素来嘴严,得了吩咐之后更是循规蹈矩,没有任何人碎嘴嚼舌,也没有人好奇她为何在余氏的房里。她们给她以最后的体面,除了在一开始她哭着闹着要回西府的时候进行阻拦,余下的时候并未限制她的自由。
愤怒过后,恐惧逐渐涌上心头。娉姐儿底下头,盯着自己的双手,紧紧捏住裙边的柔荑白皙纤巧,形状优美,一看便知是一双属于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的手。只是谁又能看得出,就是这双手一次又一次掀开了年幼妹妹的被子,想要让她饱受风寒的折磨呢。
娉姐儿的眉头神经质地跳了一下,她知道这是惊惧过度的表现,裙摆上的双手也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显然恐惧到了极点。可这双手的主人却倔强地故作镇定,既不愿让旁人看出她的脆弱,也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
说实话,娟姐儿生得并不可爱。许是万姨娘怀她的时候多思多虑、伏低做小的缘故,这个小妹妹刚出生的时候猫儿般小小的一团,养到现在也未曾长开,依旧瘦瘦小小,头上的毛稀稀疏疏,并不讨人喜欢。
每一回当娉姐儿小心翼翼地支开同行的人,一脸嫌恶地掀开娟姐儿的被子,看着她小小的脸皱成一团,缩手缩脚试图寻求温暖的时候,并不会因为初生婴儿的可爱而怜惜心软。
那彼时的战战兢兢,一有风吹草动就恨不得跳起来是因为什么呢?是怕被人发现的恐惧吗?是怕被别人发现之后露出惊讶和鄙夷的神情吗?是怕被那样的神情提醒自己,做的是一件天理不容十恶不赦的事情吗?是怕自己明知道这是不好的事情却还要固执地去做吗?
冰凉的眼泪滴落,顺着面颊往下滑,比起刚被余氏抓回来时的嚎啕大哭,这样无声的哭泣更加抓心挠肺。
姚氏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女儿双肩剧烈抖动、无声哭泣的背影。她心疼得几欲落泪,上前几步一把将娉姐儿搂在怀里。
母女抱头哭了一场,渐渐缓过神来,姚氏取了帕子亲自替女儿拭泪,动作十分轻柔,声音却格外严厉:“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是不是哪个作死的下人挑唆了你?傻孩子,便是有了妹妹,你也是爹爹娘亲的宝贝啊。”
坐在一旁的余氏闻言,若有所思。姚氏也不是傻的,从自己口中确认此事确实是娉姐儿所为,并无误会之后,她也没有一味撒泼打滚地纠缠,先打着亲自与女儿对峙的旗号,将娉姐儿从自己的掌控中挪到姚氏看得到的地方;接着一张口就将事情定性:娉姐儿不是生性恶毒不悌,而是误听了下人的挑唆,才做出这样不友爱的事情。
姚氏一面说,一面抬起头,满面寒霜地盯住娉姐儿身后。那里惯常是丫鬟侍立的位置,不过她盯了一个空。娉姐儿自知行得不正,连贴身丫鬟都隐瞒着,每回“探望”娟姐儿的时候,也会将贴身的丫鬟支开,故而余氏抓现形的时候娉姐儿是孤身一人,服侍她的丫鬟并没有随着娉姐儿一道被带到余氏房中。
旁观的余氏已经将头撇开了。姚氏问的话最好确有其事,即使不是确有其事,也要假作确有其事。身为娉姐儿的伯母,她自然希望娉姐儿只是一时被人挑唆,迷了心窍,得了教训之后就不再走岔路;身为宁国公府的当家太太,她也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保住一家子的名声。姚氏这样的做法算得上上策,能悄无声息地将事情了结了。
只是若不是确有其事的话,实在是可惜了拿来垫背的下人。
谁料娉姐儿抬起头,眼睛因为哭泣还有些红肿,话音却十分坚定:“不关她们的事,是我自己的主意。”
姚氏重重地拍了她一下:“胡说!恶奴欺主,你不知管教便罢了,还反过来替她们遮掩!到底是谁?凌云?栖云?还是二等三等那几个?再不然就是你的两个妈妈?”
姚氏说出一个名字,娉姐儿就摇一次头,姚氏又气又急,气的是女儿做了错事,还被大房拿住了;急的是事已至此女儿竟还不知变通,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主仆情分挺身而出。
姚氏眼中精光一轮,一拍桌子定下话音:“我知道了,是三等的鬓云对不对?这小蹄子平日里就爱嚼舌头,且她的娘和万昌隆家的争差事没争上,怀恨在心,这才挑唆了你起来闹。这等烂了心肺的贱蹄子,我绝不饶了她!”
她站起身来,正要发落,娉姐儿却一把抱住了她:“娘亲!不干鬓云的事!”
姚氏气得仰倒,她之所以挑选鬓云来背锅,一来是因为鬓云的娘与万姨娘的母亲的确有过争执,说出来有据可循令人信服;二来也是因为鬓云是才补上来的新丫鬟,与娉姐儿相处的机会有限,想来娉姐儿也不会太过不舍。
可是自家这个死脑筋的女儿,还是抵死不肯松口,她究竟知不知道,错过了这个背锅的人选,她自己就要受到重罚了。
姚氏死死盯住女儿:“你仔细想一想,到底是不是鬓云?”
娉姐儿斩钉截铁地答道:“不是!就是我自己的主意。”
姚氏筋疲力尽地松开手,眼中光芒黯淡。沉默了许久,才疲惫地问道:“是你自己的主意,那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娘亲近来操心你四妹妹的事情,冷落了你让你伤心?还是因为你表姐和你三妹妹关心她,让你吃味了?”
总之,决不能是因为娉姐儿讨厌四丫头,娉姐儿不能坐实这个不悌的罪名。
“是因为我讨厌四妹妹!”娉姐儿大声说道。
声音还带着哭腔,可语气决然而又坚定。余氏有些不安地往春晖堂的方向张了张,生怕花老太太听见动静。姚氏则因为自己为女儿打算的心意一再被糟践,也气得拔高了嗓音:“你讨厌她,就可以这样欺负她了吗?我平日是怎么教你的?你的养娘和先生是怎么教你的?而且她才几个月大,她怎么了你就讨厌她,她是抢了你吃喝还是抢了你衣饰啊?”
“我就是讨厌她!因为有了她,娘亲你就不开心了!”娉姐儿大哭道。
她原本不想说的。
小孩子就是这样,会做一些自认为是正确的、伟大的事情,然后在众人的反对声中坚守自己的秘密,觉得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勇。
但这样孤高的坚持也极容易溃散瓦解于亲近或者尊敬的人一个失望的眼神或是一句愤怒的质问。
虽然受到的教导告诉娉姐儿,这件事是错的,但为了娘亲重展笑颜,怎样都是正确的,值得的。娘亲也不需要知道自己是为了她才这样做,只要她觉得开心,就足够了。
姚氏愣住了。
知子莫如母,同理,知母也莫如子,不可否认,得知娟姐儿病得反反复复,姚氏表露出忧虑的同时,内心也确实翻腾过一丝隐秘的窃喜。她确实看不惯万姨娘母女,她们分走了自己的丈夫,也分走了自己孩子们的父亲,称一句“仇人”也不为过,看到自己的“仇人”过得痛苦,觉得快慰也是人之常情罢。
当然,作为一个成年人,姚氏自然知道这种心情是不对的。万姨娘虽然只是个下人,但她生的女儿身体里流淌着丈夫的血,虽然微贱,却也是西府的小主子,是自己名义上的女儿,身为嫡母,自然不能以她的病痛为快乐。所以姚氏并不能表露出半点幸灾乐祸,连当着自己心腹下人的面也不能。
可是这个女儿,是如何察觉出自己这些隐秘的心思和情绪的呢?
她不仅察觉了,而且去做了,仅仅是为了让自己觉得高兴,觉得轻松。她真的不知道这件事是错的吗?她不知道做了这件事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在这个否定的答案背后,究竟蕴藏着何等的……何等的心绪与情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