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街衢,人间烟火盛,而京都更胜一筹。
此处虽是寻常巷陌,但来往之人亦不少。
听闻有官差在抓捕凶手,未几,人就围拢了过来。
却是——腰间佩刀的官差们,人手一只扫帚,正正经经、认认真真地扫着地!
扫帚,是赵曦澄的小厮从一小贩手里买下的。
小厮给黎慕白、严捕头与其他捕快每人发一只,并守在一旁监督着。
严捕头见人越聚越多,忙挥舞扫帚恶狠狠驱赶。
人群散去后,他一眼觑见那小厮正在指点洒扫一事,忙跑过去,卖力配合。
赵曦澄业已去了马车上。
黎慕白握着扫帚,撩了撩汗湿的额发,擘画着要如何脱身离去。
两刻钟后,这块地终于变得纤尘不染,那小厮方朝严捕头拱手致谢。
随后,他以手示意黎慕白上车。
黎慕白没辙,便与小厮坐在车厢外的辕座上。
日头不断攀升,苍穹变得温润明朗。
白云悠悠,风淡淡流,吹干了她面上的汗,却吹不散她心中的疑惑与忐忑。
两青衣小厮驾着车,甚是安静。
黎慕白主动与他二人套近乎。
然而,他们仿佛听不到她的声音,只专注手中的缰绳与前方的路况,沉静又严肃,倒显得她在自言自语一般。
许是被她聒噪到,车厢里蓦然传出一句“进来”。
随即,一小厮用手示意她进去。见她迟疑不动,便直接替她拉开车门,打起帘子。
黎慕白无可奈何地被逼着进了车厢。
霎时,一股暖气兜头兜脸扑来,直熏得她举袖一挡。
半晌无动静。她放下袖子,才发现车厢正中摆了一个錾刻如意云纹的紫金铜炉,炉内正燃着银丝细炭。
赵曦澄靠在一个猩红金钱蟒纹样引枕上,双目轻阖。
他的身底下,是秋香色牡丹叶内织梅花的锦垫,与地上厚厚的梅花字纹样紫檀色驼绒毡毯相映相衬。
黎慕白弯腰立在毡帘下,衣衫上沾了不少泥尘,又经适才一番劳作,汗已湿到中衣。现突然置身于这暖气之中,立时,一股泥土与汗水混合的气味,自她身上散开来。
她的脸微微一窘。
然而赵曦澄并未理会她,似是睡着了一般。
她猜不出赵曦澄葫芦里卖的是何种药,踌躇一会,弯腰行礼,沉着嗓子低声道:“凉王殿下,您认错人了!在下并非您府中的小厮,在下是——”
“嗯!”赵曦澄散漫地打断她的话,眼仍阖着。
黎慕白见他良久未动亦不言语,便轻声道:“凉王殿下,那在下——告退了!”
说着,准备掀帘出去。
马车猛地颠簸一下。
她脚下一个踉跄,“咚”的一声,直接摔了个手脚朝天。
一只金钱蟒引枕,不偏不倚砸在她面上。
她顾不得后脑勺被摔得酸疼,忙爬起来,就看到赵曦澄已坐直身子,一双幽深眸子正凉凉盯着自己。
帘子的罅隙折进一线光,细细长长如游丝,落了一段在她肩上,又落了一截在他手上。
她讪讪地捡起引枕,躬身捧上。
赵曦澄接过,随手一搁。
她垂首禀话:“殿下,您许是识错人了!在下不是您府里的小厮!”
“那你说说看,你是何人!”
“回禀殿下,在下——在下就一升斗小民!”
“不错!有自知之明!来自何处?”
“在下从虞洲来。”
“放肆!你说你来自虞洲,却带着京都与西洲的口音!”
黎慕白心下一惊——进京路上,她模仿虞洲口音说话,自称来自虞洲,从无人怀疑过。
她正要用虞洲口音解释,赵曦澄却已替她解释:“你想说自己曾在京中与西洲居住过,因此讲话时会不自觉带上这两个地方的口音?”
他的视线牢牢锁住她,不容她回避。
她答“是”也不是,答“不是”也不是,只好沉默以待。
赵曦澄亦不介意似的,又道:“伸出你的左手来!”
左手?又是左手!他为何如此执着于看她的左手?
她百思不解,本能地就把手往身后藏去,一壁往后退。
赵曦澄欺身向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攥住她的左手,直接把她拽到眼前。
她手腕生疼,又见左手的几个指甲缝里仍残留了些许石黛粉末,忙想着要抽回手,却一丝动弹也不能。
“好!很好!”赵曦澄瞬间又捉过她另一只手,径直往她袖兜里探去。
“哗啦”一声,一截石黛与一包荷香糕,顷刻散落下来。
赵曦澄凝视着毡毯上的石黛与荷香糕,突地松开了她的双手。
她正挣扎着,手被乍然放开,人一下子没站稳,又一屁股跌坐在地。
所幸,摔得没前次疼。
赵曦澄弯腰拈起地上的石黛,捏在指尖看了看。
黎慕白忙捡起荷香糕放入袖兜。
未待她站起,赵曦澄冷不防俯下身子,一手扣住她的下巴,目光扎扎实实笼在她面上。
她微微怔愣。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带着些微温热,仿佛还蕴藉了一丝梨花清香,飞絮般扑来,激得她心神莫名一慌。
她不由用指尖使劲掐了掐掌心。
从西洲到京都,她自认为一直掩饰得很好,从无人发现她的女子身份,更无人知晓她就是黎慕白。
马车已驶进市井,人声鼎沸,乱着喧嚣着。
帘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
摇一下,冷溶溶的天光人影滑进来。再晃一下,又是另一幅轰烈烈的红尘烟火。
他睇着她,倏尔,握住那截石黛往她脸上描。
她一骇,下颌却被他五指钳着,一张脸如刀俎下的鱼肉。
“自你的面相,本王可以看出,你出身优渥,天资聪颖,曾被御赐姻缘。后随父赴任西洲,途经虞洲时,你破了你人生中的第一个案子——虞洲诅咒案,也因此一举名闻天下。”
她看着他浅淡的唇一张一翕,大脑满是空茫,仿佛他口中的那个人跟她毫不相干。
“对吗?”赵曦澄画过她的双眉后,又在她眉心间点一点,“黎——慕——白!”
他手一松,同时把石黛朝她一掷,摸出一条帕子擦着指尖。
黎慕白跌坐在地,呆呆接住石黛,问道:“殿下会相术?”
“雕虫小技而已!难道本王说错了不成?”
黎慕白低下了头,默然不语。
一点晴丝缠在她眼皮上。
两扇睫羽却像是承受不住,颤了又颤,把一缕尘梦剪断。
此后,是刀山也罢,是火海也罢,她唯求一个真相!
她猛地抬首,定定望住赵曦澄,眼底迸出一股决绝。
赵曦澄目光微闪,神色不明盯着她。
“是,殿下所言不假,我便是黎慕白!我便是被陛下钦点给您的未来正妃——黎——慕——白!”
赵曦澄略略一顿,俄顷冷冷一哂:“本王可记得你曾为这个钦点闹了好一阵子!怎么?现在不闹了?”
黎慕白偏过脸,不答话。
窗外静了不少,风大了些,卷来一抹凉意,又吹进几片日色。
帘起帘落,铜炉里的炭忽明忽暗,日色则是宽了又窄,窄了又宽,把浮世与前路一并飘摇。
一片岑寂中,赵曦澄突然问道:“你父母到底是如何死的?”
黎慕白听他提起她的父母来,浑身一抖,心里瞬间如有千刀扎过。
“不知道!”她摇了摇头,指甲死死抵在掌心。
赵曦澄眉宇一蹙,见她形容灰败眼尾发红,又缓了缓语气,接着问道:“西洲呈上的奏疏里,提到你家失火,无一人生还,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不知道!家中走水时,我恰好外出,随后莫名昏迷,醒来方知家里遇了这等事,连我自己亦被列入了遇难名单。我不敢轻易暴露自己,只好出了西洲。”
赵曦澄沉吟片时,问道:“为何要选择进京?”
“我要失火真相,我要找出幕后真凶!”黎慕白眼底燃起两簇小火苗,一字一顿,“失火是有人故意为之的!”
“有人故意为之?”赵曦澄扣了扣搭在膝盖上的手指,“你觉得是不是本王故意为之?”
“真相未明前,一切皆有可能!”
赵曦澄登时面色一沉。
“请殿下息怒,查案本就如此——真相未明前,一切皆有可能!”
“你倒是挺开诚布公,不过也不失为一个法子。”赵曦澄审视她半晌,“你就不怕这招用错了地方?”
“不会!”
“为何?适才你还说一切皆有可能!”
“直觉!”
“笑话!你别告诉我,你素昔查案靠的是直觉!”
“查案是查案!殿下适才能大张旗鼓地救我,我相信殿下!”她伏在地上,深深俯首,“我相信殿下!请殿下助我!”
“你相信我?”赵曦澄凝眉看她,“为何?”
“殿下适才救我,定是猜到了我的身份。既然猜到了我的身份,殿下仍救下我,就表明我对殿下尚有用处。”
赵曦澄咳了一声,视线一转,落在她身侧的紫金铜炉上。
铜炉里,上好的银丝细炭不曾飘出一丝烟,只有时不时传出的“毕毕剥剥”轻响,方教人觉察到炉内的炭已被烧得火红。
她继续俯首道:“我请求殿下助我查明失火真相,找出害我全家的凶手。我也定当竭尽所能协助殿下,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他的眸光似被炉中炭火烫到了,眼一抬,视线便落到对面的帘子上。
秋香色的帘子上,花枝绕叶蔓,叶蔓萦花枝,不知花缠了叶,还是叶绞了花。
他望着她单薄的紧绷的背,牵牵唇角,似笑又未笑:“好一个竭尽所能!好一个赴汤蹈火!好一个在所不辞!黎慕白,记住你今天之言!”
“是!”她直起身子,沉静地看着他,郑重颔首:“我黎慕白定当不忘!”
赵曦澄忽地剧烈咳嗽起来。
一小厮忙轻扣车门。
“无妨!”赵曦澄边可咳边挤出两个字,一手捂住肩膀,一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天青色小瓷瓶。
眼看那小瓷瓶就要从他掌中脱落,黎慕白忙上前抢过。
“倒——一丸——咳——”
黎慕白依言倒出一丸药在他掌心。
服了药后,赵曦澄止住咳嗽,肩膀处却渗出丝丝血迹来。
黎慕白大惊,欲要上前去检查,却被赵曦澄拦住。
赵曦澄头靠在引枕上,容色霜白,声音不似刚才那般冷。
“黎慕白,你可知道,你面临的危险将有多大?若害怕,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大可放你悄悄离去,然后你隐姓埋名过一辈子。”
黎慕白摇摇头,固执地拿下他捂在肩上的手,掀开他的衣领一看,只见他肩膀上的绑带已被血染得通红。
马车缓缓停下。
“四哥好!”
“四哥好!”
两道声音,一前一后响起,一爽朗一儒雅。
随即,二人隔着车厢向赵曦澄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