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偏,影横斜。
曲廊外,阖府花木停僮,合欢却只抽出点点嫩叶,微微清寂的意蕴。
黎慕白跟在赵曦澄身后向外行去,忽瞥见一小块平地长着绿油油的菜叶,顿觉有些意外。
向来富贵人家的园子,莫不以山石花木假山流水造景,更何况是雕梁画栋的公主府。
她不由悄声问赵曦澄:“那是荠菜吗?”
“荠菜?”赵曦澄止下步履,望了望她指的那处。
陈若林亦瞅去,笑道:“姑娘,那不是荠菜,是米囊花。”
黎慕白尴尬地牵了下嘴角,讪讪笑道:“是我眼拙了!陈大夫真乃博闻强识!”
“姑娘缪赞!米囊花果实可入药,一般的大夫皆会识得。”陈若林谦逊道。
黎慕白点点下颌,又忍不住好奇问道,“我记得有诗云‘一斛千囊苍玉粟,东风吹作米长腰’,想来说的就是这米囊花了。难道这米囊花长成后,果真像装米的囊袋?”
“非也。”陈若林摇首道,“米囊花可俏丽得很,于每年四至六月间开花,花有白、粉、红、紫四色,花型类似于虞美人之花,花开时斑斓多姿,如云似霞,且香气浓郁。”
黎慕白笑道:“如此美丽,我恨不得要立即瞧一瞧这米囊花了。”
陈若林道:“米囊花虽是先朝从外域传来,但如今在我朝已是种植较广了。姑娘想要看,下月即可见到。不过,我觉得长公主院内的格桑梅朵才真值得一赏。那是属于高域之地的花,在我朝难得一见。”
赵曦澄睨他一眼,道:“陈大夫的确见多识广!”
陈若林忙躬身禀道:“回殿下,在下自幼酷爱看医书,闲来无事就钻研医理。在下曾在一本旧医书里,看到书中提起在疏散肺经风热上,格桑梅朵有奇效。如此,方对这格桑梅朵印象深刻。”
黎慕白在一旁念着:“格桑梅朵,好个特别的花名!”
“格桑梅朵生于丹辽的高域之地,在当地民众心目中,格桑梅朵之花喻意着福气与坚韧。”赵曦澄略略侧首,将目光停一半在黎慕白面上,“依丹辽之言,‘格桑梅朵’四字即为怜取眼前人之意。”
“殿下,您居然还懂得丹辽语?”黎慕白瞅着赵曦澄,双目晶亮得似饱含了三月的花露。
赵曦澄微怔了下,移开视线。
陈若林施礼道:“多谢殿下的解惑!在下先前只知格桑梅朵的药理,却不知格桑梅朵之意。”
“身为医者,只知其医理而不知其意,倒也无碍。”话毕,赵曦澄抬脚,几人继续往前行去。
黎慕白又问陈若林:“适才陈大夫言称这米囊花的果实可入药,这又是何药理?”
“米囊花的果实入药后,可镇痛止泻、祛除邪热,只是不能服用过量以及长期服用。”陈若林答道。
“是药三分毒了,此话果不假。”黎慕白道,“假若又过量又是长期服用,将会如何呢?”
“恐怕会引发乏力畏冷、身体枯瘦羸弱等症状。”陈若林道。
言谈间,三人已抵至公主府门首。
陈若林准备独自走回医馆。
赵曦澄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黎慕白立即会意,忙对陈若林道,既然是她将他请来的,便应该再将他送回医馆方好。
陈若林忙谢过。
赵曦澄命杜轩陪着她,自己带着杜轶赶往鸿胪寺。
杜轩租来一辆马车。
车上,黎慕白隔着帘子,向陈若林询问长公主的头疾。
“长公主宿疾复杂,沉疴怕是一时难除!”陈若林道。
黎慕白闻言暗忖,又与他闲聊几句,突记起他亦来自舒州,便装作随口一提:
“前次我在长公主寿筵上,有幸听过余音阁琴霜姑娘的琴,那真是天上仙曲一般,不愧是京都的‘琴绝’。说起来,她竟跟陈大夫你来自同一处地方。不知陈大夫在舒州时,可曾听闻过她的盛名?”
“倒是不曾听过。我向来不太喜音律,素日里多与医书为伴。”
“果真是术业有专攻,怪道陈大夫的医术如此高强!”黎慕白称赞完毕,又道,“我记得初次见陈大夫,便是在平正坊。彼时,大夫不忌男女之嫌,给一孕妇扎针,几针下去就救了母子二人,真乃医者仁心!”
“不敢不敢!不过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唯尽医者本份而已!”陈若林顿一顿,又问道,“那次姑娘也在?”
“嗯,那是我一个远房姨母的女儿生孩子,姨母请我帮着照看下。当日万幸陈大夫来了,她们母子才得以平安。”
黎慕白扯了个慌,把何大娘说成自己的远房姨娘。
一霎又想起那块荷香糕来,心里滑过一把子苦涩。
俄而又探问:“今日我前去陈家医馆,听邻人提起大夫你出诊去了,莫不是又赶去救下了一对母子?”
“姑娘说笑了,今日我出诊的那人,不过是时气所感。”
黎慕白见他不愿多说,便岔开话题:“今日我见公主府中合欢树甚多,不知这合欢是不是也可入药?”
“医书载:合欢花入药,可安五脏、和心志,令人欢乐无忧。”
“隔行如隔山,能否请陈大夫说得明白些?”
“失误失误,我忘了姑娘不是医者。合欢花主安神清心、舒郁理气,既可与伍柏子仁等药材一起炮制,以增强疗效;也可单独煎水服用,只不过疗效会弱一些、用时要更久些。”
陈若林话头一转,又道:“姑娘若是欲用合欢花入药,须得仔细辨别。有一种阔荚合欢,花朵与寻常合欢类似,果实却要比寻常合欢大上许多。这阔荚合欢是含毒的,一般用作香料,误用将引发呕吐等症。”
黎慕白忙道: “谢大夫提醒。那这阔荚合欢用做香料后,毒性又如何呢?”
“它的毒性是针对内服来定的,作为香料倒是无妨。不过男子沾染到含有阔荚合欢的香料,许会导致不育。”
黎慕白一惊,不承想这阔荚合欢竟有这等恐怖药性。
随后,她又委婉地向他问起公主府内的合欢树品种。
陈若林告知,均为寻常的合欢,并无阔荚合欢。
一时,马车抵达平正坊。
陈若林向黎慕白作别后,不顾门上脏污,直接进了馆内。
杜轩决定先驾车送黎慕白回府,然后再去归还租来的马车。
黎慕白拗不过,又见杜轩准备好了樱桃煎等吃食,方觉饥馁,忙先果腹。
食讫,又觉车内发闷,便掀帘往外瞧去。
一辆青帷油壁车恰好与她的车相擦而过。
油壁车速度有些快,帘子被风吹开一角。黎慕白瞥见车内有一抹蓝色身影,像是罗小绮。
她瞧着那油壁车,似是往公主府方向驶去。
继而,又有一队人马与她相向而来。
领头的是一匹高头骏马,马上之人是一位锦衣公子,如芝兰似玉树,一双点漆眸犹为醒目。
黎慕白定睛一看,此人正是大理寺卿王赟。
王赟已然觑见她,急拉缰绳,稳稳地把马停在她的马车旁,命蔡修拙带着人马先回衙里,然后自己翻身下马,笑唤道:“白姑娘!”
黎慕白不得不踏下马车行礼,见他衣衫有些湿,乌皮靴上沾了不少青绿草叶与紫红碎花瓣,不由问道:“大人这是去何处公干了?”
王赟道,今日他领着人去缉捕上巳节他们遇到的那疯妇人。
哪知,却在一条河里发现了一具女尸。女尸正是疯妇人,小河亦距离发生过命案的小树林不远。
一壁说着,一壁把尸格拿出递与她。
见她迟疑不伸手,他劝道:“上巳节小树林发生命案时,凉王殿下尚在大理寺就任。是故,我给你看这些算不得越矩。况且,我深知你是不会对看到的命案袖手旁观的。”
黎慕白沉吟一下,接过尸格,只见上面写着:
死者某女,身长约五尺,年约五十又五,脖上有勒痕,勒痕在喉下,舌尖未挺出齿弓,勒痕宽约一寸,绕整个脖颈一周。死者全身,除此勒痕外,其余部位均无外伤,发色肤色亦正常,无中毒迹象,初步判断为窒息而亡······
黎慕白看完,把尸格还给王赟。
王赟又将一个证物袋递与她。
黎慕白打开一看,是一枚铜币、几根长羽毛、两截布条,都是半旧不新的,布条上依稀可见忍冬纹样,羽毛是翠的,不过已褪了大部分颜色,铜币上也有不少青绿锈迹。
“有何见解?”王赟笑问道。
黎慕白摇首,把袋子递回,又告知他——今日有戴帷帽公子请陈家医馆大夫出诊。
王赟接过证物袋,点了点下颌,看她神色颇为疲惫,顿复又想起赵曦澄择妃一事来,心头不由浮上一股子疼与怒。
“如今新凉王妃已定,你有何打算?”
黎慕白正在思量案子,不虞王赟猛然提起赵曦澄选妃之事,一下语塞。
落日仍旧和煦,将她苍白的面庞涂得几分灿烂,又被晚风吹得几分零落。
他心底一紧,走近一步,压低声音:“慕儿,你要不要来大理寺?我定当竭尽全力,助你查明你家失火的真相。”
黎慕白不觉抬眸睇住他。
天边青山如眉,落霞织成长长的锦绣,幻彩流金似绮梦。
而他的目光近在咫尺,眼底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与执着。
她的心突然快跳了一下。
打决定进京那一刹伊始,她的确擘画着要来寻他,并且她最为不愿的便是与赵曦澄有任何干连。
然而,世事阴差阳错,她想求助的人彼时不在,她最不想遇上的人,却在她进京第一日就遇上了。
她曾以为,她已被列入遇难名册,此生都不会与赵曦澄再有牵涉了,那纸她与赵曦澄的婚约,随着一把火,亦会一同灰飞烟灭。
日又沉一分,余晖却像是着了火,灼得人烧心烧肺的痛。
她的手一颤,袖兜里的彤管沿着肌肤一滑而过。温润微凉的一个碰触,让她瞬间回过神来。
秾华如梦,已随水东流,莫向斜阳问旧游。
她退后一步,福了福身子:“谢王大人好意!”
言罢,飞快地踏上了马车,手却揪着帘子,似要抓住最后一抹残照。
帘外,他牵马而立,只觉万丈夕辉笔直射来,扎得他生疼生疼。
暮色一寸一寸压下来,他仰着头等月亮。
月一寸一寸地爬上,虽未至望,但已趋圆满意态,映梨花皎皎如雪。
赵曦澄捡了一卷书,在窗畔的榻上歪着。
窗上满是月华浮动,将书上的那一行字反复氤氲——
式微,式微,胡不归?
他烦躁地掀过此页,又看了一会子照在门首的花影,忽见她回来了,起身丢开书,叫她浣手用膳。
杜轶摆了满案的饭食。
她闷闷吃着。
赵曦澄搁下银箸,把一碟紫色镶嵌金色的糕点移了移,道:“这折枝甘露八宝糕,店家说有八味。你尝尝看,与你做的四味糕相比,会较之如何?”
她愣了一瞬,俄而道她已尝过,又劝赵曦澄尝一尝。
赵曦澄遂移回碟子,当吃到含酸味的那一截糕时,眉头深皱,顿停下。
她将手肘撑在案上,掌心托下颌,见他此状,问道:“殿下是不是怕酸?”
赵曦澄手指微微一蜷,拿起案上光洁如雪的白釉执壶倒了一盏茶,连呷几口。
他不喜酸,是遗传自母亲的。
黎慕白从腰间的荷囊里掏出一颗蜜饯,递到他面前:“殿下吃颗蜜饯罢,吃完后就甜了。以前我吃了不喜欢的东西,我母亲便这般教我。”
赵曦澄一怔,他的母亲也曾这样说过。
他搁下茶盏,把蜜饯放入口中,从食盒里端出两只瓷盏来。
黎慕白望去,只见两方莹莹如玉的糕点,经由暖黄的烛光薰染,碧色益发沉沉。
是荷香糕!
夜静,近乎空茫,风凉悠悠地直朝人心里头灌。
她一把抓起荷香糕,几口就吞了,两行珠泪无声无息滚出眼角。
赵曦澄亦吃完了荷香糕。
他摸出一方绣了梨花的雪青色绡帕递去,望住她的眸子,一字一顿:“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