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太阳压在帘子上,像把帘子都压薄了,四下里漏着光,车内多了几分澄明。
黎慕白暗叹,那戴石青色帷帽之人,居然肯为了一个琴伎主动现身公堂。
正欲问赵姝儿那人的身份时,赵曦澄猛不防开了口:“是谁?”
他声音冷硬如玄铁,把赵姝儿唬得忙回道:“是李奈。”
“李奈?”黎慕白诧异问道,“前守境大将军李长安之子李奈?”
“嗯!就是他!就是被皇帝伯伯指婚给卫韶樱的那个李奈!唉!意想不到他竟是一个如此丧心病狂之人!”
赵姝儿转向黎慕白,扯扯她的袖子,继续道:“白黎,我正想找你,就是想让你陪我去公主府。这当下,卫韶樱定是极难过的。她亲如姐妹的朋友,居然被她的未来夫君给毒害了······”
赵姝儿的声音愈来愈低。
黎慕白知她难受,抬手欲去安慰她,一张罗纹笺却从袖兜里飘出,恰恰落在赵姝儿膝盖上。
赵姝儿捡起,展开一看,问道:“白黎,你为何会有此人的画像?”
“郡主认识这画上之人?”黎慕白问道。
“嗯!认识!我跟六哥去宝津楼看过他的戏。他叫朱三,是一个侏儒,在一台杂喜剧里扮演一个术士,忒会插科打诨。我和六哥观看时,被他逗得不行。”
黎慕白心一沉,朝赵曦澄望去。赵曦澄亦正看向她,目露了然。
“郡主确认这画上之人就是那侏儒朱三?”黎慕白正色问道。
赵姝儿见她神色冷峻严肃,亦郑重地点了点头,问道:“白黎,难不成那朱三跟案子有牵涉?”
“郡主还记得城郊小树林里,那水晶兰下挖出的骸骨吗?”
“记得!当然记得!我们去义庄检验时,你还说那具骸骨甚为奇怪,说什么依骨骼的长度来看应是六七岁小儿,但依骨骼的粗度来看,却像个成人——”
赵姝儿突地瞪圆了杏眸,惊道:“白黎,难不成那具白骨便是这个侏儒朱三?”
“郡主,目下还不能完全确认,我需要拿着这画找人证实。”
“我要一起去!”赵姝儿说完,见黎慕白看向赵曦澄,忙又转身央求,“四哥,我可不可以去?”
赵曦澄看了黎慕白一眼,道:“双钗案本是我主理的,既然案子有变,这画像我自会遣人去确认,左右已距大理寺不远了。现在,去公主府。”
赵姝儿本就打算去看望卫韶樱的,听赵曦澄如此一说,立即连连点头。
赵曦澄拿过黎慕白手中的赤玉彤管,扯出一张罗纹笺写了几行字,然后与朱三的画像一起折好,出了车厢。
俄顷,杜轩带着赵曦澄交待给他的罗纹笺与画像,独自朝大理寺行去。
杜轶继续驾着车,调转方向,驶向公主府。
一时抵达,庆阳长公主却不在府内。下人禀道,长公主今日一早带着卫韶樱去了宫里,驸马爷则在鸿胪寺当值尚未归府。
黎慕白记挂着鲁嬷嬷提过的上巳节之事,暗中让赵姝儿寻个借口留了下来。
赵曦澄在前厅候着。赵姝儿让黎慕白陪着自己,去寻卫韶樱的侍女传个话。
府中合欢树枝叶已茂密不少,与亭台泉石相映成画。
黎慕白瞧着这公主府自建府至今,已二十余年,却仍如贝阙珠宫,一派郁郁巍巍。
可见,当年先帝委实宠爱庆阳。
两人在一仆妇的引领下,来至后院,一侍女忙迎出。
那侍女正是卫韶樱的贴身侍女之一。
几人说着话,黎慕白不着痕迹地借赵姝儿之口,得到那侍女的证实:
上巳节那日,罗小绮的确给长公主与卫韶樱送来一大把桃花,还去拜见了卫昌。
选妃那日的下晌,罗小绮也来到了公主府,并与卫韶樱一起喝了茶,吃了点心果子。
许是即将成亲之故,长公主还单独与罗小绮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导致那日罗小绮离府时便有些晚了。
黎慕白问那点心果子是哪些,侍女说是罗小绮带来的四味糕,以及两人常吃的一种小果子。
那小果子当日厨房还剩了些,大理寺早已检验过。
侍女还告诉她们,这小果子是公主府自制的,味道很好。
赵姝儿道自己也曾在公主府中吃过,并问侍女可还有。
侍女回道“有”,忙让一个小丫头子去取些过来。
少顷,那小丫头子就捧了一碟来。
赵姝儿抓了一把丢在嘴里,同时让黎慕白尝一尝。
黎慕白见那果子比较小,只比绿豆大点,色泽淡黄,香气馥郁,遂轻轻拈起一颗来。
哪知那果子极为滑溜,刚入口就已滚去腹中了。
旋即,一股木樨花的馨香盈出,连一呼一吸都染了香。
黎慕白连连赞叹。侍女告诉她,这叫木樨丸子,掺入了木樨花蜜,十分香甜。
赵姝儿指着碟子对黎慕白道,这丸子一次要吃上三四颗才过瘾,如此香气可以更持久。
侍女亦附和,道大家都是一次吃好几颗的,罗小绮更是一次要吃上五六颗。
黎慕白盛情难却,亦抓起一把来,却见其间有一颗丸子带了一点子绿色。
她挑出那颗丸子,问道:“这绿色的木樨丸子,味道可是有所不同?”
侍女接过一看,忙自责:“哎呀!该死!可能是不小心沾到了水芹菜汁。”
黎慕白忙问:“为何会沾到水芹菜汁?”
“最近不是水芹菜最嫩的时节嘛?我们长公主颇爱吃水芹菜,每到此时节,我们驸马爷就会吩咐厨房多用水芹菜做一些不同的菜品来。”侍女皱了皱眉,“这木樨丸子搁在厨房里头,可能无意间沾到了那水芹菜的汁液。我去厨房说说,让他们把食材归置下。”
说着,她叫来几个小丫头子伺候,自己扭身去了厨房。
未几,她便踅回,又捧来一碟木樨丸子,道这个她细细看过了,未沾染上那水芹菜汁。
赵姝儿见天色将晚,恐回府迟了遭责罚,准备告辞。
那侍女忙将木樨丸子包成两份,赠赵姝儿与黎慕白每人一份。
临行前,赵姝儿让那侍女转告,她改日再来探望卫韶樱。
出了公主府,日影渐渐收尾,皴染落霞浅浅。
赵曦澄命杜轶先送赵姝儿回端王府。
不虞,途中被杜轩引着大理寺少卿蔡修拙等人赶上。
原来,锦屏街余音阁发生了命案,死者是琴霜。王赟已带人前往,并遣了蔡修拙等人来禀报赵曦澄。
赵姝儿一听,忙闹着亦要一道去,又拉上黎慕白不放。
赵曦澄无奈,只得告诫她不许胡乱插手,又打发人去端王府转告一声。
锦屏街,照旧朱楼结灯,绮院缀锦,胡笳笙笛与迓鼓琵琶,杳杳响彻。
一行人急速穿行,来到位于街尾的余音阁。
余音阁已被围了起来,大理寺正在进行盘问与搜查。
王赟带着人在琴霜所居的霜降馆里勘察现场,见赵曦澄来了,忙迎上,将情形作了简要汇报。
今日,李奈主动投案后,余音阁的余妈妈便要领走琴霜。
大理寺没有证据证明琴霜触犯了律法,且李奈道他去余音阁只是听琴霜弹琴。
王赟便先放了琴霜,但遣了衙役一路盯梢。
琴霜回到余音阁后,就一直待在霜降馆,并未外出。
余妈妈在一旁叫屈,道琴霜好端端的在屋里歇着,怎么就不明不白地没了。
“好臭!”赵姝儿甫至门首,便捂着鼻子对黎慕白悄声道,“是野芹的臭味!”
黎慕白心中一凛,快步走近琴霜尸首,只觉那臭味愈加浓烈,熏得人几欲作呕。
赵姝儿急急跟上,摸出随身携带的丝帕蒙住口鼻,然后两手绕到脑后,将丝帕的末端交叉系了一个蝴蝶结。
黎慕白亦掏出一方帕子来,却是一块雪青色绣着梨花的绡帕。
这绡帕,是先前赵曦澄递与她拭泪的,落后她忘了归还。
赵姝儿已着手验尸了,催她搭把手。
她看着手中的绡帕,觑了一眼赵曦澄。
赵曦澄正背向着她,与王赟说着话。
她心一横,终是将绡帕遮住口鼻,又在脑后挽了一个结。
琴霜是侧倒在琴架旁的地上,面上仍戴着一条浅桃红面纱。
面纱上沾了一些食物残渣,散发着臭味。
赵姝儿拧着眉,轻轻揭开那面纱,方见地上亦有一些呕吐物,又香又臭的。
黎慕白凑过去,只见琴霜的尸首呈痉挛妆,面色发青,嘴巴大张,双目微凸,五官有些歪扭,两颊有几抹极淡的粉色疤痕。
赵姝儿低声告诉她,那香味是木樨花的气味,臭味则是野芹。
黎慕白颔首,稍稍拉开一点琴霜身上的雪白罗衣,见那肌肤红红的一片,与罗小绮的中毒症状一致。
蔡修拙指着一碟金色糕点向余妈妈问话。
余妈妈回道,这木樨糕是李奈今日从甜安巷买下,又托人送来的,因为琴霜一向喜欢吃。
赵姝儿见是木犀糕,忙起身过去,掏出银针进行检验。
黎慕白正蹲着细看琴霜的尸首,忽一人过来躬身问道:“郡主,需不需要小的帮忙?”
黎慕白抬头一看,是大理寺那边的一个仵作。
那仵作见认错人了,忙歉意道:“抱歉,小人看岔眼了!”又苦笑解释,“你和郡主都蒙着脸,又都是着男装,乍一看,小的就弄混淆了!”
黎慕白道了声无妨,朝赵姝儿看去。
赵姝儿今日亦是穿了一件淡灰的男式袍子,头发梳成一个简单的顶髻,缠两根蜜合色发带。
黎慕白心中一动,思忖片时,走到绣着白玉兰的屏风旁边,见那立架上放着衣裳。
她翻了翻,是一套白衣白裙,还有一条白色面纱,像是伺候琴霜左右的那个侍女的衣饰。
她记得这里曾还搁着一只褪色的翠羽毽子,遂转身去问余妈妈。
余妈妈说她也不知道那毽子哪里去了,并言道本是有两只毽子的,不知怎么丢了一只,剩下的那只就一直撂在那立柜上。
黎慕白又问余妈妈,丢第一只毽子是何时的事。
余妈妈告知,好像是上巳节后。
大理寺仵作正在搬运琴霜的尸首,余妈妈眼尖,一下就看到那里有一只毽子。
黎慕白忙过去拾起。那毽子被压得变了形,皱巴巴的。
赵姝儿检验完毕,那盘木樨糕不含毒。
王赟同赵曦澄商议过后,命人即刻去甜安巷查验这木犀糕的来源;又命蔡修拙留下善后;他本人则回大理寺连夜审讯李奈。
黎慕白与赵姝儿跟在赵曦澄后面,一同出了霜降馆。
但见急管繁弦的锦屏街,月色灯光交织若梦,笙歌笑语圈不住,一并朝他们漫漫涌来,有种与世隔绝的喧阗。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睡荼蘼抓住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
这人间,繁华锦绣如斯,亦凉薄冷酷至此。
黎慕白攥着那只毽子,幽幽叹了口气。
余音阁门首,凉王府的马车正候在一旁。
王赟施了一礼,与赵曦澄、赵姝儿作别。
黎慕白忙上前,将毽子递与他。
王赟接过,欲问一问她对案子的推断,却见她脸上仍蒙着绡帕,眉弯衔了一抹月华,淡淡的霜色,隐隐的孤寂。
他微微愕然,瞬息,心里似乎也落了一层霜。
目送她踏上马车后,他方牵过随从手中的马,认蹬乘骑,带着手下往大理寺赶去。
马车里,黎慕白垂眸凝思,赵曦澄扫了一眼她面上的绡帕,眸光微微闪烁。
赵姝儿则擎着帘子,恍惚是在望月。
一缕细细的歌声迢迢飘来,夹在一簇一簇的欢笑声里,如夜风般纯净,又如夜风般无奈。
“今夕何夕······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