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偏殿里,重重帘幕似拘着重重晦冥,一种险峻的暗流。
阳光终于踅进一些,小小的一块,映着窗子上的棂格,横七竖八织成一张金灿灿的网,尘埃清晰跌宕。
庆阳面若寒霜,缄默片晌方问道:“这么些起案件,从年初至今,业已三月有余,果真系一人所为?小绮——小绮她亦是?”
“回长公主,经我们殿下的反复查证,这些案子,的确是同一凶手做下的!”黎慕白回道。
既然赵曦澄明言她所说一切,均是他之意。那她只好顺势而为,扯他凉王的幌子,遮她一己之言。
“同一凶手?”卫昌冷笑反问,“双钗案的凶手陈若水早已伏法,难道是他的鬼魂出来作祟,做下这几起命案不成?”
黎慕白正欲出言辩驳,却见庆阳长公主已开口说道:
“阿澄!此次你奉圣命入驻大理寺,并未有多少时日。我听闻大理寺那边已捉拿了真凶,是那已故西平侯的儿子李奈。”
她蹙了下眉,“如若依适才之言,那么,年初你断的那双钗案,就似乎有些草率了。此次,会不会——”
赵曦澄道:“回姑姑,侄儿并不认为双钗案断得草率。更何况,今日上午,大理寺已找到明确的证据,证明李奈并非最近几起案子的真凶。”
“而陈若水,用金针连杀五个孕妇,证据确凿,是经由刑部复验后、父皇核准了的,方才行刑的。”
“只不过,案子刚了结之际,北夏便派了使者来请求和亲,随后丹辽又发动突袭,攻打我朝西境。”
“彼时,朝中诸事,俱以国事为重,且大理寺卿王赟已然归京,侄儿又奉了父皇之命,入驻鸿胪寺,负责和亲之事。”
“是故,此案侄儿便未继续深究了。”
比及赵曦澄语毕,黎慕白接着禀道:
“回长公主,察觉到双钗案背后的盘根错节,是我们殿下在查探那起白骨案时,发现死者的真实身份,竟与双钗案有重大干系。殿下他这才一路顺藤摸瓜,从而获悉,双钗案有幕后之人在操控!”
“双钗案的凶手陈若水,曾一度为本宫治疗头疾。”庆阳攥着茶盏,声音里掺上了一把狠戾,“这双钗案的幕后操控者,是意在置本宫于死地了!”
她吃了一口茶,对黎慕白道:“你说说看,那白骨案死者究竟是何方人士?与双钗案又有何干连?”
黎慕白忙道:“回长公主,白骨案死者的真实身份,正是诱骗陈若水向孕妇行凶的游方术士!”
庆阳愕然片刻,方道:“那游方术士,大理寺与刑部不是已断定了他的身份?说他是一个骗子,骗到银钱后就立即卷包跑了。”
她睨了一眼卫昌,又道:“其时,驸马还与本宫商量,意欲寻到那术士后,再去皇兄那里求情,看能否保下陈若水。不虞,却是遍寻无果。”
黎慕白道:“卷包走人,只是介于当时案情的一个推测,并无有力证据证明。遍寻无果,是因为那游方术士已然遇害了!”
庆阳倏地捏紧了茶盏。
卫昌走过去,指着架子上画了白骨案的绢纸,道:“据传这处长有水晶兰。水晶兰,自古便被视为不祥之物,百年难现一次。此次突然出现,我倒是听坊间有传闻,称此物是天煞孤星的命格招来的。”
他语调一冷,看向赵曦澄:“上巳节小树林里发生的两起命案,坊间一致认为,那两人是被天煞孤星招来的水晶兰索了命!”
“错!”黎慕白悄悄瞅了赵曦澄一眼,见他神色如常,遂盯住卫昌,嗓音里不觉携了一丝尖锐,“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驸马爷饱读诗书,应知‘得言不可以不察,数传而白为黑,黑为白’一理。”
卫昌悻悻收回点在画上的手,问道:“那水晶兰为何会无缘无故出现?”
黎慕白回道:“水晶兰,顾名思义,通体如水晶般晶莹剔透,花冠呈筒状钟形,与兰花类似,于暗处可发出幽白亮光,故此被称为水晶兰。又因此花常生长于墓地等阴冷潮暗之处,是以,民间又称它为冥界腐生之花。”
她把彤管点在画绢上,接着道:
“那术士被害时,正值开春之际,气候转暖转潮。复兼埋葬那术士之处,阴湿至极。这些,皆可引起那术士的尸身腐烂加快。如此,便形成了一个极利于水晶兰生长的环境。”
她忆起赵姝儿曾提及于书中见过水晶兰,遂加重了语气:
“以上这些,古籍中均有记载。水晶兰并非索命之物,仅仅是机缘巧合之下长出来的一种植株而已。因其生长环境的严苛性与特殊性,才导致此花罕见。坊间误认此花为冥界之花,也正是缘于此花的生长之处不同于寻常植株。”
“目贵明,耳贵聪,心贵智。”赵曦澄冷冷扫视卫昌,“若是闻而不审,不若无闻矣!”
卫昌一时面上讪讪,道:“既然这尸首都已腐烂了,又如何能断定这便是那游方术士?”
黎慕白拿出一份尸格,径自呈给庆阳,并道:“此具尸骸的骨骼,长约三尺,与六七岁小儿身量相近。但骨骼的粗细,却是接近成人的骨骼。”
“这是为何?”庆阳问道。
“因为这是一具侏儒的骸骨!”黎慕白回道。
“侏儒?”庆阳皱了皱眉,“那游方术士是一个侏儒?”
黎慕白回道:“正是!”
她持起另一幅画挂好,道:“请长公主看一看此画。这画中之人,是宝津楼的一名侏儒伎人,名朱三,在一曲杂剧里扮演一名术士。兖王殿下曾看过他的戏,并大为赞赏。”
随后,她又从匣子里翻出一件有些破损的衣裳,捧上前道:“此衣裳是随那具白骨一起挖掘出来的。请长公主细看,那画上的戏服,可否与奴婢手上这件衣裳的纹样款式一致?”
庆阳细看片刻,冷着脸点了点头。
黎慕白将衣服放回匣子,禀道:“此外,还有一个重要证据,那便是双钗案幸存的四个孕妇,均与那游方术士打过交道。我们殿下已遣了大理寺的人,拿着此画,与那四位孕妇确认过,授予她们生子秘法的,便是这画中的术士!”
真相昭然欲揭。
有人利用侏儒戏人朱三,向陈若水施计。
陈若水中计,案发后被判斩立决。
陈若水一死,毋庸置疑,知晓关键秘密的朱三也必须死。
黎慕白默叹一声,道:“陈若水被判死刑,虽是他自作自受之故。可那背后布局者,不显山不露水,就这般借律法之手,光明正大顺理成章地除掉了假扮术士的朱三!”
赵曦澄上前,给庆阳倒了一盏茶,道:“陈若水为姑姑治疗头疾,向来用心,可惜误信了一个骗子的言论!”
庆阳一震,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杀朱三的是何人?”
“回长公主,我们殿下命人重新检验过朱三的骸骨。那骸骨里,其中一块顶盖骨上,其正中处有一接近圆形的浅色青晕。
“仵作纪要里有云,头骨若是受到重拳击打,便会留下圆形青晕或圆形紫黑晕。”
“那块顶盖骨上,果真有一条极细的裂缝。可见,朱三生前,被人以重拳击打过头顶。”
“此伤,是朱三的致命伤。凶手不但比朱三高,而且臂力奇大,能以拳击裂坚硬的头顶骨。”
黎慕白言讫,目光陡然定在卫昌身上,道:
“驸马爷曾在先朝的朝贺使者赛事上,大放异彩,可徒手抓箭,双手亦可同时发箭,并能同时百步穿杨,臂力实属厉害!”
庆阳茶杯一顿,目光如利剑扎向卫昌。
卫昌面皮突白,偏了一下脸。不过须臾,面上又是如常神色了。
黎慕白不由他分说,冷冷道:
“那朱三来自外乡,曾是宝津楼的伎人,在京城无亲无故。只要他自称回家乡,宝津楼那些人便不会去怀疑他的消失。而宝津楼的诸般事宜,包括百戏,一向由鸿胪寺主管。而当今的鸿胪寺卿,正是驸马爷您!”
卫昌忿然道:“你这话是何意?”
“她的意思,便是本王的意思——”赵曦澄冷冷道,“杀死朱三的凶手,就是驸马你!”
卫昌瞬间僵住,俄延片刻,方向庆阳走近两步,道:“庆阳,你也知道那宝津楼的,里面的伎人那般多,我如何会一一知晓!再者,我若利用那朱三去杀陈若水,于我又有何益?万一案发,我岂不是在自断前程?”
黎慕白径自接过他的话,沉声道:“驸马爷这样做,不是自断前程,恰恰是为了自保前程!您利用朱三,布局除掉陈若水,是因为陈若水知晓了与您相关的两个秘密。”
“是何许秘密?”庆阳问道。
黎慕白回道:“一个是长公主您头疾的缘由!一个是驸马爷您不能生育一事!”
卫昌布局令陈若水去杀孕妇,寻根究底,便是始于卫昌自己无法生育的难言之隐。
黎慕白心底涌起一股愤怒,为那些无辜死去的孕妇。
而卫昌脸上,刹那间煞白煞红煞紫煞黑,如开了颜料铺子,五彩诡异地纷呈。
半晌,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如挤出一团虚无缥缈的淡雾:“可······笑······”
“驸马爷,您不但布局害死陈若水,继而亲自除掉朱三,还亲手勒死了您青梅竹马的恋人,以及一名疯妇人!”黎慕白语调冰寒,“那名疯妇人,可是与您有着斩不断的血脉之缘!”
卫昌身子猛然一抖,曾经煊赫的颜色似也被抖掉了。霎时,面上露出死灰般的缟白。
他躬下身子,道:“庆阳,她这是在诟谇谣诼。韶樱可是个孝顺父母的好孩子呐!”
黎慕白冷冷盯着卫昌,记起那次庆阳头疾时卫韶樱对父亲的依恋模样,登时明白,卫昌这是要用卫韶樱来寻求庇护。
她正欲出言阻止时,赵曦澄已说道:“那是姑姑把韶樱表妹调教得好!”
庆阳刚被触动的神情,立即尽敛。
她手一扬,一只茶盏重重砸在卫昌头顶。
“砰”的一声,茶盏又弹到地上,“哐啷啷”,精致上等的瓷器四分五裂,如同一个破碎不堪的美梦。
卫昌动也未动,仍旧躬着身。
“韶樱——”庆阳恨恨地瞪着他,一字一顿,“与——你——无——关!”
卫昌倏地抬首,定定望向庆阳。
庆阳闭上眼,将脸撇到一旁。
卫昌沉默片时,转身面向赵曦澄,厉声道:“凉王殿下,你府中下人口口声声称是我杀了人,敢问证据何在?”
黎慕白躬身回道:“请驸马爷勿急,我们殿下办案,最是讲究证据!”
言罢,她从匣子拿出几样东西来。
一枚生了青绿锈迹的铜币,三根褪色的翠色翎羽,两截陈旧的布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