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慕白这一番言语,犹如六月焦雷轰下。
卫昌一个踉跄,跌坐于地,头沉沉垂着。
庆阳腾地一下从椅子里直起身子来,又惊又惧瞅着卫昌,嘴一翕一张,却没任何声音发出。
突兀的寂静里,独闻窗子被风拍出惊天动地的响。
大片大片的云翳,不断攒聚,终于将太阳压个严实。
殿内似滚着一层墨,蒙蒙的一片晦暗。
黎慕白看不到卫昌面上的表情,只见他双肩战栗不止,片晌后身上衣衫尽湿。
她对疯妇人与卫昌的关系,本只有九成把握,此刻见卫昌如此形状,心下便是十分肯定了。
“错了!错了!一切都错了······”卫昌的声音仿佛在顷刻间老去,一字一字,如一粒一粒粗砺的小石子,从窄窄的喉间研磨而出,鲜血淋漓地滚下,硌得人耳膜发痛。
他倏地抬首,眼底赤红,泪水汪洋,目光似浸满毒汁的利箭,狠狠扎向黎慕白。
赵曦澄已将灯烛点好,殿内亮堂如初。
一转首,便见黎慕白的眸像也落进了光,明明似鉴。
他往她身边站定,眸子锐利一盯,接下卫昌的戾气。
黎慕白冷冷盯着卫昌,道:
“您父亲是一名文官,手无缚鸡之力。可您,与您父亲体格完全相反,孔武有劲,尤是双臂,力量极为惊人。”
“大理寺曾抓捕到疯妇人一次。只是,那疯妇人力量过人,竟徒手将罩在身上的网子生生撕裂了一个口子。然后,她人就从那断口里逃脱而去。”
“那网子,甚是结实紧密。网子上的断口,我们殿下曾检查过,十分齐整。”
“我们殿下与大理寺做过试验,最终结论证明:要在如此结实的网子上,撕裂出如此齐整的断口,使力之人须得双臂同时发力,且发力须得均匀,方可一气撕裂而成。”
“由此可见,而那疯妇人与驸马爷一样,不但力大,而且双臂力量相近。”
赵曦澄见卫昌静了下来,方去倒了一盏茶捧到庆阳面前,唤道:“姑姑!”
庆阳木然坐下,木然接过茶,木然吃着。
黎慕白看着卫昌,继续道:
“您天生力大,便是遗传自您的母亲。您母亲之所以会从凌心的尸首旁拿走那只半旧的翠羽毽子,且至死都带着,是缘于她对那只毽子太熟悉了。”
“您家曾与一翰林医官家毗邻,而凌心的父亲恰好曾在翰林医馆供职。”
“那翠羽毽子,应是凌心待字闺中踢着玩时,无意中踢过后院院墙被您拾得,然后您又把毽子归还。”
“一来二去,您与凌心情愫暗生。”
“您母亲见凌心相貌不俗,且你们两家又门户相当。于是,您家有意透出欲与凌家结亲,凌家也暗中同意了。”
“只是人生纷纷难料,世事悠悠难说。后来,您参加科考,一举便考中。此前与凌家的口头结亲,顿显得有些门第不对等了。”
“恰好此时,凌家发生变故,凌父因误诊,导致家破人离,凌心也被发卖。”
“至此,您与凌心私下里的口头之约随之作废。”
“我朝一向有榜下捉婿的习俗。放榜那日,您被不少驻守在榜前的人家相中。”
“可那些前来提亲的人,您一个都没相中,因为——”
黎慕白顿住,暗暗望了望赵曦澄。
赵曦澄见她目光转过来,旋即明白她的用意,循着她的话道:
“我朝一向重视文治,读书之风盛行朝野,且我朝科举取士之法又远胜前代,不看家世,只问才学。尤是皇祖父在位时,参加科考的学子剧增,进士人数也随之大增。然而,朝廷的官职是固定的。故此,许多考中之士,只能苦苦等待朝廷职位的空缺。”
“因此,驸马爷您即使科考高中之后,也只能等候。”黎慕白道,“于是,您把目光投向了亲事。如今,您心想事成,身居高位,钟鼓馔玉,又如何能容忍一个疯子母亲的存在!”
庆阳涣散的视线陡地聚成一线,如一注滚炙的沸水,笔直地朝卫昌倾去。
卫昌似被她的视线所烫,一双眸红得吓人,脸却白得近乎无色。
他一手撑着地面,缓缓支起身子,似一点一点将破碎的自己拼起来,道:
“庆阳,并非如此!她在骗人!她在挑拨离间我们!我母亲待我极好极温柔,那粗暴的疯子不是我母亲!不是!不是!不是啊······”
他深深凝睇着坐在上首的女子,形容惶惶,嗓音凄凄:
“这世间纵有百媚千红,庆阳,唯独你是我情之所钟!我深知,我家世过于寻常,与你有云泥之别。我也深知,即便我有一厢情愿的痴心,也难填平我们之间的沟壑。自成亲那日起,我就一直心怀忧惧,忧你哪天会厌我!惧你哪天会弃我······”
黎慕白心中冷笑——卫昌这是要把自己杀人的动机,归结于他太爱妻子了。
世上怎会有如此无耻之徒!明明是自己的贪念作祟,却总能以各种理由,将己之罪推至他人之身。
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正要出声阻止卫昌继续胡说八道下去,庆阳唇角突地一扬,一串笑横空破出。
那笑,一声比一声高昂,尖利刺耳,如荆棘藤条一鞭一鞭抽来。
黎慕白只觉耳膜生疼,心底发紧。
赵曦澄对她低声道:“御医提前配了药,姑姑早已服用过,眼下无妨!况且,这些年来,姑姑虽深受头疾困扰,但心智并不糊涂昏聩!”
黎慕白这才稍稍心安。
半晌,庆阳敛住笑,柳眉倒竖,双目一瞪,忿然作色,问卫昌:“那疯妇人,究竟是不是你母亲?”
“庆阳,我——”卫昌的嗓子啻啻磕磕,“庆阳——事情——并非如此——不是——我——”
“你——你——很好!你很好!”庆阳面色铁青,“我再问你,凌心与琴霜之事,究竟是否当真?”
“庆阳——”卫昌望住庆阳,眸底一片情深似海,“我起誓,从始至终,我心中唯你一人!”
“住口!”庆阳深吸一口气,“我再问你,那年上巳节,你在何处?”
卫昌神色一滞,道:“庆阳,你这话是何意?我都过了这么多的上巳节,哪里会一一记得!”
“卫大人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哩!”赵曦澄冷笑道。
说着,他扫了黎慕白一眼。
黎慕白忙道:“禀长公主与殿下,奴婢在钻研饮食药膳之法时,曾接触过一种迷香,得知此迷香不但可令人昏迷,还可促人情/欲。如果配合阔荚合欢,效用将大增。”
迷香一理,是赵姝儿曾与她提起过。
那次,她与赵姝儿去探望徐绣绣,赵姝儿根据徐绣绣身上残留的香味,制出了相应的迷香,并告诉她这种迷香若是配上阔荚合欢,将大大增强迷情效用。
庆阳的手捏成了拳,僵硬地垂在身侧。
黎慕白咬住卫昌的眸底,道:“但是,若有男子沾染到这种含有阔荚合欢的香,便会失去生育之能!”
阔荚合欢的药理,是她从陈若林处得知。
为此,赵曦澄还曾特意悄悄去核实过公主府里的合欢树品种。
所幸,公主府的合欢树,均为寻常品种。
但是,却多添了米囊花,被人煎成了一种细水长流的毒药!
黎慕白一把擎起琴霜的生前模样画像,举到卫昌面前,一字一顿:“驸马爷,您仔细看看,她才是您此生唯一的亲生孩儿——琴霜!”
卫昌连退数步,头猛地扭开。
庆阳盯着架子上那一排画,沉吟不语。
须臾,她唇角一勾,转身手一挥,将几上的瓷器全扫了下来。
一地冰冷尖锐的锋芒四溅。
她一步一步走向卫昌,足下的碎瓷刀刃般催剥切割。
原来,伤口愈合得再好,痛起来依旧可锥心刺骨。
这近二十余载,她鲜花着锦的日子,竟是枕边人精心营造的一个障眼法。
她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原本娇软的眉目,刹那之间,硬如石刻。
黎慕白收回画,但见长公主踩着破碎的瓷片,人虽在笑,笑却是硬的,连同颊边的泪,亦是硬如雪霰子,缭乱滚下。
赵曦澄欲前去阻止。
庆阳已站定,脚底血迹不断渗出,道:“阿澄,你府上的四味糕,我和驸马——甚是想尝一尝!”
最末几个字,冰团子般掷下。
卫昌身躯遽然一震。
这般冷硬如铁的声音,他第一次从庆阳嘴里听到。
他有些不可置信转回头。
庆阳亦正睨着他,宝石青夹缎褙子上的镂金丝钮牡丹花,越发灼灼艳艳。
两人目光短兵相接,销烟四起。
窗外,树摇花曳,红紫飞作乱雨,云翳汹涌翻滚。
半晌后,庆阳道:“阿澄,你回府去罢!”
赵曦澄道:“是!侄儿告退,这就带白黎回府准备四味糕。”
庆阳视线一移,端量黎慕白片时,又看赵曦澄片时,微微颔首。
黎慕白忙将架子上的画与其它案件资料,一一收纳于匣中。
离开前,她恍惚听到隔门后传来细微的“窸窣”之声,似是布料在摩擦。
待出得偏殿,方知天已变了。
黑云乌墨,雷鸣隐隐,长风肆意横扫,催折阖宫花木“哗啦啦”地前仰后合。
沿廊的灯笼尚未点起,一味地急急乱旋。
她抱着长匣,唯觉满耳风声如巨蟒吐信子,“嘶嘶”扑来,令人不寒而栗。
果报成熟时,求避终难脱。不思议业力,虽远必相牵。
一场雷霆暴雨即将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