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可璃抬眼略有震惊地看向了斜对面主动开口的罗开慧。
在她个人的认知里,普通人在接触到斩妖相关的内容时,第一反应往往是感到难以置信或是惊恐万分。
有一些人的恐惧是来源于他们直面了那些长相可怖的妖兽。
尽管绝大部分普通人所能接触到的都是【结丹】和【聚炁】级的妖兽,但在炁核的作用下,这些妖兽早已脱离了它们源生生物的模样。
盘虬凸起的肌肉伴随着炽灼红热的眼神,行动时露出如破裂的冰川般差互的尖齿利爪。
一举一动间,恨不得将连皮肉带骨血地将人类这蕴含着对于他们来说极为珍贵的纯净之炁的小玩意儿吞噬殆尽。
而另有一些人的恐惧,来源于对斩妖人这个群体的厌恶。
试想看,在你的身边其实一直悄无声息地藏匿着那么一批掌握着极其强大却又很难以理解的力量,并且可以借由这种力量实现一些只有在神话传奇和小说戏剧中的能力的人。
借由这种力量,他们可以拯救你于生死危机,但也可以居高临下地视你为草芥,甚至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你玩弄于股掌之间。
而且全凭他们个人的道德和好恶,你只能被动地接受。
比如,如果不是于可璃的失误,此时的余牧应该已经沉在水底任凭鱼虾啃食他的身体,而不是安静地坐在这里搅起了一场风波。
这也是为什么现如今当发现有普通人有可能误入斩妖世界时,司妖监官方规定的统一处理方式是让就近的斩妖人通过一些措施将这些普通人预处理为“精神障碍”,随后送往对应地点通过一些家族传承的专精炁术进行记忆修正。
在此之后,普通人可以顺其自然地回归他们的日常,充其量不过是被别人调侃上几句怎么从精神病院跑出来了。
而斩妖人则是继续肩负起责任和义务,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处理妖兽相关的事务。
就像是两条因意外而相交的平行线终归会回归到它们对应的位置。
对双方而言,都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只不过就目前的情况而言,身为这场风波的始作俑者,于可璃对于怎么处理罗开慧是没有发言权的。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讲清楚自己全部的所作所为后,接受自己应有的惩罚。
所以她将目光投向了大门的方向。
如果说她的这场坦白需要一个见证人,那么理论上谭盛风是唯一合适的人选。
可为什么都这个时候了,谭盛风还是没进来?
她这强装镇定实则单纯地跟一张白纸一样的想法自然是被读书走路阅人三不误的岳莫隐一眼看到底。
与此同时,罗开慧也正看着岳莫隐,眼神中充满了茫然与哀伤。
对岳莫隐来说,如果能以于可璃的经历为基底,再加上罗开慧的视角作为补充,整个事件的发展相对来说会更加清晰。
但这都是无关痛痒的小问题,他无所谓也不介意。
于是,在于可璃第三次看向大门的时候,岳莫隐淡淡开口道:“他想包庇你,但我不想他主动包庇你。”
什么意思?
涉世未深的于可璃自然没能理顺岳莫隐这句话里的几道弯儿。
看着对方向自己投来清澈而略显憨厚的眼神,岳莫隐这才反应过来,现在自己并不在公司,自己的身份也不是说一句话会被周围人主动咂么个九曲十八弯的总裁。
所以他只能把这层层递进的归因追责关系以最简单的方式讲给于可璃听。
“直到现在,斩妖人群体中知道你这件事儿的人不过三个,其中一个是他。”岳莫隐抬头向谭盛风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如果他进来旁听的话,他就要负责将你所说的话完整地传达给司妖监。”
“但如果他不进来而是由我去转告对方一个‘真相’的话,那么就算事实有误,责任也不在他身上。”
于可璃卡巴卡巴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岳莫隐轻叹一口气,看她这个情况,自己是非要把话说明白不可了。
“相对他而言,我的情况比较特殊。”
“余牧先生也好,罗开慧小姐也罢,一个能顺利完成任务的人对我来说才重要。”
“倘若这件事能够妥善地解决,那么我可以帮你编撰一套将你的行为所招致的后果降到最低的‘真相’。”
这下于可璃总算是听懂了。
大人的世界原来这么复杂啊……
搞定了于可璃,岳莫隐转头看向罗开慧,示意她可以说话了。
*
虽然拿到了优先发言的权利,可罗开慧很明显没有太想好自己的措辞。
半晌后,她问:“小姑娘,能让我问个问题吗?”
被点名的于可璃正襟危坐:“请讲。”
罗开慧迟疑地问:“那天在七日互娱,我见到的余牧是不是……”
于可璃点头承认:“我操纵的他。”
“居然是这样吗……”罗开慧抬手捂上双眼哑然道,“我以为那句冒牌货,除了他本人没人说得出来的。”
有罗开慧这样一句话作为证据,岳莫隐终于能够确定,那十九日出现在前台的第二个“余牧”,以及二十号过来补签合同的“余牧”都是面前的罗开慧假扮的。
这倒是有些出乎岳莫隐的意料,因为在他的印象中,二十号的余牧行动起来行云流水,完全不像是少了一条腿的样子。
是的,在走廊上相遇之时,岳莫隐就想起来这个人了。
这人正是当年七日互娱刚起步,在玩家群体里口碑还算不错的小公司时合作过的coser——Crisy。
而在当年签订的合同上,她写下的真实名字是罗开慧。
*
虽然不知道她对cosplay有没有什么了解,但年纪相对小的于可璃很明显不认识当年大名鼎鼎的Crisy了。
更何况江山辈有才人出,一代后浪拍前浪。
coser这个职业更为残酷,一代新人换旧人可能只需要一个月的功夫。
于可璃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罗开慧那句“除了他本人没人说得出来”上。
“他还说话了?”这下于可璃是真震惊了。
在她的记忆中,当时的情况是她先指挥余牧待在原地然后去楼下上了个卫生间,结果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余牧和另一个“余牧”扭打在了一起。
因为受点将招来术操纵的“将士”自古以来都是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前卫,所以自那时起即使是在操作人没有动作的待机期间,“将士”也会保留最基础的战斗本能,比如反击受到的伤害。
但余牧还有一点不同——他被点将的时候还没完全死亡,以至于他保留了一定的主观意识。
所这也是为什么刚刚在走廊上余牧在看到罗开慧的时候会自己动作起来。
大概十九号那天,他碰到化妆成余牧的罗开慧时也是一样的情况。
但当时在于可璃看来,出现这种局面只可能是另一人手贱挑衅余牧的结果。
所以她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连忙操纵着余牧离开了人群。
什么彩排不彩排,不管了!
如果罗开慧说的内容完全属实,也就是说,在于可璃不知道的时候,余牧已经发作过一次“自作主张”的问题了。
想通这一点后,于可璃先是为余牧两次伤害到了罗开慧道了歉,然后以一种比较简单的话语解释了一下为什么余牧会变成这种情况。
“对不起。”说完于可璃垂头丧气道,“如果我当时不逃课,不在违规在河边练习,也不想着把点到不该点的人这件事情瞒下来自己解决,就不会这样了。”
“河边?”岳莫隐和罗开慧双双注意到了这个奇怪的地点。
整个常绥市只有一条河,而这条河并不在从七日互娱回到余牧家所在小区的必经之路上。
甚至可以说是,两者所在的方位是完全南辕北辙的。
受到了质疑,于可璃再次确认了自己所说的信息:“对,我是在补习班附近的河坝边遇到余牧的。”
那么就只可能是余牧为了什么事儿单独去往了沿河的路段,然后不知为何坠入了河中,在流速减缓的河段被靠中下游的堤坝拦下,最后被于可璃意外点了将。
此时,一直在门外旁听对话的谭盛风猛然想起了那两位阿嬷的对话:
“前两天我看到一对小夫妻在那边的大桥上吵架,不知道是不是吵急眼了,一个竟然把另一个推下去了!”
“吶,那天呢,就在靠这边的桥头位置,一个穿拖地裙的长发女的和一个穿牛仔裤的男的,在那里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
对!牛仔裤!
十八号自己陪同宣传部同事决定最终coser人选的那天余牧穿的就是牛仔裤!
既然现在已经可以确定那时候从大桥上被推下去的男人是余牧,那么问题变成了谁把他推下去的了。
其实在看到罗开慧后,谭盛风一直先入为主地以为当时阿嬷口中另一个穿拖地裙的长发女人就是罗开慧。
但是……
谭盛风从门缝里看到了罗开慧的左膝盖的裤腿下方那奇怪的小幅凸起。
在自己选定余牧的那天,市内的气温高得吓人。
即使是在那样的温度下,罗开慧都坚持穿着完全不透气的长裤出门。
这样的一个人,会选择穿长裙与余牧出门吗?
*
坐在客厅正对大门的岳莫隐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一缕宛如轻烟一般的炁顺着门缝挤了进来,缓缓朝着自己飞来。
不知为何,相比于自己当时在七院看到的娄向晨使用的从符纸上剥落下来的精妙复杂的炁术,这一道炁竟显得有些过于质朴了。
然而等那道炁接触到岳莫隐的耳廓时,一句微弱但清晰可闻的“问问罗开慧,余牧的社交圈里有没有一个喜欢穿长裙的长发女子”在他的耳旁响了起来。
效果并不逊色于当时在水库娄向晨和老郭之间用于通讯的传音符。
不知为什么,在听闻那道炁所夹带的内容的同时,岳莫隐只感觉是有一只刚出生的小兽用那带有绵软倒刺的舌头在自己的耳廓上舔了一下。
只不过这样微妙的感受在他心中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怒反笑的情绪。
好好好,是我自作多情了,原来只是我单方面以为我们的联盟坚不可摧。
真没想到你居然在这种信息上藏私?
要不是现在不是个起内讧的好时机,岳莫隐非得把人按到车的前发动机盖上问个明白不可。
不爽归不爽,正事儿还是要办的。
大不了秋后算账,九出十三归。
“罗小姐,余牧先生的社交圈里是否有一位喜欢穿长裙的长发女子?”岳莫隐不动声色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