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岳莫隐才重新获得了感知。
最先回来的是触觉。
他先是感觉自己躺在一个干燥的环境中,盖着一层薄被的上半身被两指宽的绷带横七竖八地裹了起来。
这些绷带以一种非常规律的节奏向它附近的炁脉回路传输着或冷或热的炁流。
想必是风到碗里来曾经跟自己提到过的愈疗类道具。
大概感知清点了一下自己身上绷带的数量,岳莫隐觉得现在自己跟木乃伊的区别在于自己的下半张脸还没有被完全包起来,留了鼻子和嘴巴两个负责进出气儿的五官在外边。
然后是重新上线的是嗅觉。
正值秋冬,举办斩妖人考核的这个小城市中弥漫着落叶被暖阳晒至完全干燥后自然碎裂产出的微妙气息。
几天下来,岳莫隐对这种味道已经非常熟悉了,甚至还有一点喜欢上了它。
然而如今,这种气息中混杂了几分肃杀。
毫无疑问,这种肃杀来源于那些独属于斩妖人的法器。
尽管这些法器大多数时间都会被它们的持有者用特质的材料缠紧然后收纳起来,但那些经年累月的杀戮气息还是会透过层层保护传递出来。
把这听觉和嗅觉两项感知得到的线索结合起来思考,岳莫隐判断自己应该是在一个临时搭建出来的类似于斩妖人专属医院的地方。
最后唤醒的是听觉。
或许是为了透气,岳莫隐床边的窗户开着一道狭小的缝隙。
几段对话便自然而然地贴着墙角爬上窗台然后这条缝隙传递到了他的耳朵里。
“梅主席也不知道下手轻点,给人家打得半条命都没了快……”
“说实话,换我上不一定撑得比人家长。”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啊。”
岳莫隐对其中一个声音的音色有些印象,好像是在笔试那天背着巨大剪刀还给自己叠了个纸灯笼的监考官的。
“你们说,该不会是梅主席对惊尘在裁定审判会上越俎代庖的发言有意见吧?”
这句观点被提出后,原本叽叽喳喳的监考官群体突然安静了下来。
捕捉到关键词“惊尘”,岳莫隐当即就有些躺不住了。
他怎么了?什么越俎代庖?他干什么了?又为什么梅临渊会对他有意见?
尝试着活动了一下末端的肢体,岳莫隐惊觉自己居然失去了对头部以下身体的掌控。
不知道是不是这些绷带的作用,此时他的四肢就像是被压在了泥沙混杂的河床之下完全动弹不得。
这边岳莫隐正挣扎着想要对冲这种束缚拿回身体的控制权,那边一句“明明是人家大公无私秉公执法,少以己度人了!”就否定了刚刚被提出的可能性。
“如果当真是有意见,那人家不也是当场就报了?我感觉梅主席这个级别的人,不至于把气撒在人家徒弟身上的。”
“哇,我听说了,那处理方法真是……对于他们这些专家级斩妖人来说也基本上算是顶格处罚了吧。”
如果说之前只是有些好奇和关心,那么听到现在岳莫隐的心情已经升级为了焦急。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什么顶格处罚?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我其实有点不理解,就算那个考生是沪海区直保上来的,也不至于这么护着吧?对惊尘本人来说有什么好处吗?”
“呵——呵——,这里边要是没点东西我是不信的。”
然而无论上边房间里的岳莫隐心中如何做想,如何想要知道事件的细节,他的想法并没有传递到那几个对话中的监考官脑海里。
大概是因为话赶话说到这里,楼下对话的重点转移到了其他方向上。
“话说,沪海区的那个副主任好像是惊尘的同期吧,他就这么放任……”
就在这句话被那人说出口的期间,一阵富有规律的皮鞋与光滑地砖相互敲击的声响由远及近地朝着岳莫隐所在的房间传来,最后伴随着一声金属锁舌被拉动的声音,一道带着些微水果香气的寒流涌进了这个房间。
“别动了,根据医嘱,你现在得静养。”
果然,是魏濯的声音。
他并没有刻意压低音量,因此他的话语也顺着那道窗缝溜了出去,传到了下方那些监考官斩妖人的耳朵里。
原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监考官们瞬间作鸟兽散。
在一道略显刺耳的塑料与地砖摩擦所发出的声响后,坐在为陪床而配备的廉价塑料椅上的魏濯向岳莫隐发出了问候:“先恭喜一下,你成功通过了初级斩妖人考核。”
然而此时通没通过这个什么考核对岳莫隐来说已经无关痛痒了,他最想知道的是风到碗里来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当那些人提到风到碗里来和梅临渊为了自己起了冲突时,一种巨大的惶恐钳住了他的胸口。
自己怎么就能这么迟钝呢?
梅临渊那么一个重视自己姿态的人,一个眼睛里揉不下沙子的人,如果没有什么特殊原因,怎么可能允许一个大闹了他所负责内容的人继续参加后续的考核呢?
岳莫隐深谙万事万物都有代价。
那么得了几乎全部好处的自己的代价呢?
“他现在怎么了?”
或许是因为过于紧张,岳莫隐居然哑了嗓没能把这句话说出来。
“话要是暂时说不出来可以写给我看。”感觉到了岳莫隐的坚持,魏濯微微侧目,“现在你已经是注册在案的斩妖人了,被允许在没有普通人的场合里按需使用炁术。”
听他这么说,岳莫隐尝试驱动了一下自己体内的炁。
如果说之前他的炁与炁脉回路之间的关系就像是滔滔江水与一望无垠的平坦河床,那么现在两者就像是从钟乳石上垂落的点滴露水和它下方极为崎岖且干涸到龟裂的甬道。
云泥之别。
那边魏濯倒也不着急,就在那边等着岳莫隐调整好状态,甚至从自带的果篮里挑了个苹果出来削了起来。
伴随着一声声金属刀刃切入果肉的声音,魏濯淡定道:“我猜一下吧。你刚刚是不是在问惊尘的情况?”
虽然句子是问句不假,但魏濯的语气完完全全是陈述的语气。
就仿佛吃透了岳莫隐心中想一样。
换成是平常,习惯占据强势和上位的岳莫隐非得在深入话题前先跟对方拉扯刺探一番不可。
然而此时他已经没有那种心气了。
如果自己的“运筹帷幄”和“尽在掌握”是搭建在某个人不可言说的付出上,那么自己越是成功,对另一方的伤害就越大。
这与他想要帮对方达成愿望然后让对方感到开心的初衷是完全背道而驰的。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啊……
看着岳莫隐尽可能放大幅度的点头动作,又念及对方在楼家界碑一事上的出色表现,魏濯勉为其难地进行了解答。
“有些事放到台面上总归是不好听的,至少也得师出有名才行。”
“惊尘平日里那么无欲无求,独独这一次展现出了这么强烈的态度,那梅主席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送上门的机会……”
魏濯的回答有些模棱两可,但岳莫隐还是听懂了。
原来打一开始自己就被当成了一个诱饵吗?
把去了核儿切成块的苹果放在一旁的塑料盒里,魏濯自顾自用刀尖叉了一块送到了嘴里。
“还有什么其他想问的吗?”
在魏濯为自己解答问题的期间,岳莫隐勉强地收集到了大概足够自己调动最简单通用炁术的炁。
魏濯饶有趣味地看着【他在哪儿?】几个字借由水汽凭空凝聚在了自己眼前。
是【通用炁术·凝华】的变体,看了谭盛风这家伙教了对方不少真东西啊。
无意于隐瞒这些无关痛痒的信息,他直截了当地交代说:“协助看守楼守贤。等梅主席这边手工,两个人会一同押解楼守贤去司妖监京平总部报到。”
不等岳莫隐再写出什么句子,魏濯突然起了身朝着岳莫隐走了过来。
“先别着急他了,你手机上有人疯狂找你。”说话间,魏濯拿过一台手机用岳莫隐的手指在屏幕中央的光点上按了一下。
伴随着系统自带的解锁声,岳莫隐的手机在魏濯面前一览无余。
魏濯是一个有分寸感的人,所以他只是点开了屏幕上疯狂弹出的弹窗。
【系凯凯呀】发来了99+的消息。
魏濯在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眼神中难得地流露出了一丝可以被称为嫌弃的味道。
“你现在肯定是没法打字消息了,但说话的力气应该是攒出来了吧?我帮你回拨一下?”
岳莫隐又一次点点头。
魏濯从善如流,然后把手机打了外放后放到了的枕边。
“我的老天啊,你这些天都去哪了?有个特别特别幸运的事儿要跟你汇报!”
听着对方的语气,岳莫隐想象到电话那头周凯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手舞足蹈的姿态。
提起一口气,岳莫隐安排道:“别高兴太早,按照之前会议讨论的规划立刻推进工程,落下的进度一定要赶回来。”
电话那头正打算来上一顿滔滔不绝的输出的周凯顿时刹住了。
这消息是今天自己才从周斯那边得到的,怎么还不等自己说话,那边“散心”中的岳莫隐就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呢?
……嘶……该不会?!
他突然以一种超级大的音量质问岳莫隐:“你们俩的秘密行动居然还要跟我放烟雾弹?还当不当我是兄弟了?”
一边旁听的魏濯听着那边周凯聒噪的发言,默不作声地退出了房间。
虽然说这么做的核心原因是他的手机上来了不得不单独处理的有关谭盛风调派流程的消息。
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再这么旁听下去,他怕自己的大脑就要受到污染了。
当岳莫隐在电话里把事情安排妥当后,周凯那边就挂了电话。
恢复待机状态且无操作的手机自动息了屏。
重新空下来的房间显得是那么空荡。
那么寂静。
使得一旁窗户被从外边轻轻推开的声音格外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