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黎不知道这宫狱到底是什么,他跟着那名叫银桂的公公,以为会到一处阴暗潮冷之地,却不想没走两步,那名公公就请他上了一顶软轿。
沈黎一愣:“这是……”
“君上吩咐的,”银桂小声回答道,“那个地方距离前殿比较远,君上说不可怠慢了天机使。”
方才在大殿上的种种在沈黎脑袋里又过了一圈,他回头看了眼那巍峨宫殿,方才聚集在心底的委屈稍稍消散。
银桂看到原先有些黯然的天机使脸上的神情突然明媚起来,他心底也疑惑重重。
适才君上的态度明显是对这名天机使不甚在意,甚至是有着防备之心的,但等群臣散去后,又私下给了他别的命令,这些命令让他拿捏不准这位天机使和君上到底有着怎么样的交情。
想起刚才君上嘱咐自己的模样,银桂觉得,这位天机使必然不能被怠慢。
沈黎和银桂道了谢,坐上了软轿。
过了一会儿,轿子停留在了一处园子外,沈黎抬头,看到那园子上写着“岁许苑”三个字,明显不是什么宫狱,只不过园子门口仍然有侍卫把守,想来也不是什么来去自如之地。
银桂躬身引他进入园子,园子不大,但五脏俱全,有假山造景,有花坛,还有个小水潭。
银桂推开主屋的门,对他道:“您先在这里歇息,君上处理完事情就会过来。”
沈黎对他道了声谢,银桂又嘱咐道:“在这之前,还请您不要出这个园子,有什么吩咐您和门口的侍卫说就好。”
沈黎眨了下眼,想问他这是被软禁了吗?但想起刚才那人下令明明就是把他押入宫狱,这么问似乎多此一举。
银桂交代完后就匆匆离开了,沈黎没有着急去园子里,而是在屋里看了看。
小厅的桌子上放了几个盘子,盘子里摆着糖和各种看起来就很香甜的点心,茶壶里沏好热茶,沈黎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叶独特的清香顿时盈满了整个屋子。
小厅旁边是书房,书房里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话本,沈黎随手抽出一些翻看,都是那些志怪异闻类,没有一点情情爱爱“不务正业”的书。
他从中抽出一本越澧国志,拎着坐回小厅桌子旁,捏起一块核桃酥放进嘴里,香甜的气息在口中蔓延开,越澧的从前和过去也慢慢地从书上滑入他的脑海之中。
等门再次被推开的时候,时间已然是傍晚。
推门之人进来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看着桌上那伏案睡着的人,看了良久,久到太阳都要触及地平线,他才放轻了脚步走进去。
他进去后直奔那桌边之人,可那有些急躁的脚步却停在了距离那人三尺之外,他静静地看着他趴在桌子上呼吸平稳的模样,束成马尾的黑色长发就这么搭在肩头,遮住了半边侧脸。
他缓缓伸出手,想要将那头发抚开,确认那下面的容颜,可手伸到半途又顿住。
黄昏时短,阳光完全消失,屋子里一片黑暗。
最终,那只顿在半空的手落下,他转过身,将厅里的灯悄然点亮,灯火跳跃的光亮代替了没入地平线的太阳,为屋子里提供了光亮。
等他点好灯再回过身后,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沈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起了身子,眨了眨眼,和来人对视,对他灿然一笑,全然没有了在大殿上的沉稳从容。
“子礼哥哥!”
闻煜明似乎没预料到沈黎会在这时醒来,他先是一怔,待沈黎喊出那声称呼后,十一年来一直在他脑海中的那个身影抽长,长大,最终出落成了面前人的模样。
他大步走了过去,在沈黎面前停住。
沈黎站起身,伸出手试探性地想要去抱闻煜明,但闻煜明却伸手卡住了他的下颌往上抬,另一只手去摸他的脖颈。
“诶?”
等等,沈黎有些茫然,这和他想的重逢场景不一样啊!
他从歧阳山一路走来,脑中想过许多和闻煜明再次相见的场景,心里上做了各种预期:
或许闻煜明早已不记得之前的约定,对他客气疏离如同陌生人;
或许闻煜明对天机阁心生芥蒂,面对他这样的故人也满是防备,也不再想履行诺言——就像今天在朝堂之上时那样;
而最后一种,是沈黎预想中的、最美好的见面场景——子礼哥哥还记得他,也愿意践行当年的话,愿意让他当越澧的天机使,给他栖身之地。
原本沈黎并没有对最后一种抱太大的期望,尤其是经历过早上朝堂之事后。
但随后银桂公公对他的态度,还有这间摆满了他还吃的甜食、许多他喜欢看的书籍的屋子,他便知道,朝堂上的子礼哥哥恐怕是有所顾忌,才会用那样的态度对他。
想通这一点后,沈黎的心算是彻底放了下来,乖乖地在子礼哥哥为他安排的地方等着。
可他没想到——
他被闻煜明捏住下颌动弹不得,闻煜明正一脸严肃地摸着他的脖颈。
这动作太过亲密,沈黎感觉到脸有些热。
他没想到子礼哥哥这么热情……
如果不掐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头就好了!
“子……子礼哥哥!”沈黎艰难说道,“你在找什么?”
闻煜明终于从沈黎的脖颈处勾出来了一条细线,那原本在银环上穿着的银色球笼如今作为一个小坠子坠在沈黎的胸口,里面绿色的光芒一闪而过。
闻煜明这才放下心,将那东西给沈黎塞回去。
“你怎么会过来?”闻煜明放开手,后退一步,眉头皱起,手按在他的肩头,“是出了什么事吗?”
沈黎闻言后却好似想起了什么,他嘻嘻一笑:“我是来讨债的。”
“讨债?”闻煜明眸色一暗,心里想总不会是天机阁派沈黎来讨上一位天机使的命债?
沈黎不知闻煜明心中所想,他往闻煜明怀里一栽,扒着他的胳膊抬头:“来跟子礼哥哥讨——”
头一歪,夸张做作地吐出两个字:“情!债!”
这角度可是他刻意观察练过的,可怜中带着一丝真诚,诱惑中带着一份纯真。
他就不信,这个样子子礼哥哥还能把他推出去?!
子礼哥哥肯定能让他赖在越澧的!
却不想闻煜明闻言一顿,他低头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沈黎的一番努力表演终究没起到任何作用,他暗想,莫不是自己二十多岁了,这个动作做出来激不起子礼哥哥的怜惜了?
他有些尴尬,干咳一声想要起身,可下一刻,他感觉到自己后背抵上了一只手,将他紧紧地往前扣,他的脸贴上子礼哥哥的胸口,那环在他腰上的手和按在他后背的手用力,仿若要将他和闻煜明融为一体。
噗通、噗通。
子礼哥哥有力的心跳跳动着,隔着夏袍,他能感觉到子礼哥哥薄薄的胸肌。
等等,胸肌?
闻煜明按住沈黎的后脑,沈黎听着他在自己耳边喃喃道——
“这是你……”
沈黎心中不解,他迷茫地想,自己……什么了?
闻煜明抱着沈黎许久,直到那灯爆出轻轻的“哔啵”声,才恍然如同被惊醒一样将他缓缓放开。
沈黎抬头看着他,十一年过去了,他高了一些,子礼哥哥也高了一些。
但他仍然比子礼哥哥矮,只不过从之前的到子礼哥哥胸口,现在到子礼哥哥的下颌。
闻煜明的目光仔细地描摹着沈黎,他伸出手,摸了摸沈黎的眼睛,上午在朝堂之上,他看到了这双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眼睛里出现过的委屈。
千言万语堵在闻煜明的胸口,他想问的很多,可最终只化作了一句话:“天机阁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你会过来?”
沈黎并不知道当年他和墨寒辰的密谈,但闻煜明知道,天机阁不会轻易放沈黎离开。
所以他根本不信沈黎那插科打诨的回答,也不相信天机阁会派他过来查上一任天机使的命案。
更何况,沈黎带着那装着碧菱矿的球笼,按理说是感受不到天道法力的,那他为什么能拿到天机令?
沈黎闻言,也知道自己糊弄不过去,必然得给子礼哥哥一个可信的缘由。
他收起轻佻,无奈地笑了下:“三年前,越澧天机使亡故,所以现在我来了。”
三年前,越澧天机使死亡,天机处令槽里那和天机使因果相关的天机令失效,天机使空了一位出来。
闻煜明见他避而不谈天机令的事,便直接问道:“你是如何拿到天机令的?”
沈黎的笑容一僵。
是啊,他又怎么能瞒过子礼哥哥呢?当年他告诉过子礼哥哥自己没有天道法力,而十一年前那个晚上又发生了那样的事。
这是他无论怎样都无法避开的。
“子礼哥哥,”沈黎低声说道,“我不是故意瞒着你或者欺骗你的,我只是……我只是十一年前那天,就……霆霄花开的那个晚上,我才知道,原来我是有天道法力的。”
沈黎是那晚才知道自己有天道法力的,但墨寒辰和蒋晦依然瞒着他。
可沈黎从小就十分聪慧,他猜到了一些真相。
“我从小带着那银项圈,上面刻着能隐匿的阵法,又坠着我打不开的球笼,我只知道里面有东西,可谁也不告诉我里面的东西是什么。”
“后来,十一年前的那晚,我知道了,这东西是限制我天道法力的东西。”
“天机阁不会随意收养孩子或者收弟子,而我能从小就被捡入天机阁,定然是有非同常人之处。”
“那天之后,我便明白了,我不是没有天道法力,而是我的天道法力过强,所以天机阁干脆限制了我的这种能力。”
“一直到十一年前那天,我才发现这个事实。”
“虽然我能感觉到他们并不想让我知道这件事,但我是想来越澧、想努力做越澧天机使的人啊。”
“所以我偷偷去查这方面的事,他们防得我很死,但还是被我发现了端倪。”
“碧菱矿,我查到了那球笼里的东西,就是产自越澧的碧菱矿,可以完全隔绝天道法力。”
“有了这个线索后,我便尝试了一些能消耗或者抵消碧菱矿能力的方法,我用了三年,找到了铣赤石,然后又用了几年,配比出了能让我使用天道法力、却不至于被过强的法力压制得痛不欲生的矿物比重临界点。”
沈黎拿出荷包,从里面取出一小块暗红色的石头:“就是靠着它,我的卜算终于达到了上等,得到了单独上苍穹玉台的资格,接着,越澧天机使亡故,我上苍穹玉台,拿到了天机令。”
他对着闻煜明一笑:“所以我现在在这里了!子礼哥哥,你说过要让我当越澧的天机使,可不能食言啊!”
沈黎说得轻描淡写轻轻松松,但闻煜明从中听出来了小孩十一年中的艰难。
天机阁不是傻子,蒋晦和墨寒辰也不是好糊弄的,在这样严密监视的情况下,沈黎必然是费了许多功夫,才发现了端倪,又是费了一番周折,才拿到天机令。
可天机阁就这样放沈黎来越澧吗?
闻煜明的手指轻轻划过沈黎的脸颊,他知道沈黎还有事瞒着自己,可他不着急。
十一年前一别,他从未想过这辈子再见到沈黎,可如今沈黎来找他了……
沈黎看闻煜明又是没有说话,心里有些忐忑,带着些讨好地说道:“子礼哥哥,我现在能用天道法力,卜卦也很准,能给你当好天机使的!”
闻煜明的眼睛里划过一抹暗色,神色放得轻柔:“我相信你。”
得到闻煜明的回答,沈黎的心头终于一松,他趁热打铁:“那天机使的应令仪式……”
应令仪式是天机使到天机处的赴任仪式,最重要的就是将天机令入天机处的令槽,入令槽后,事情就尘埃落定了。
“沈黎,”闻煜明打断他,“铣赤石你还有多少?”
沈黎怔住,铣赤石的产量不高,和碧菱矿一样稀有,这些还是他之前自己偷偷搜罗然后藏在山下,离开的时候去取的,这一路走来到现在……
“只剩这些了,”沈黎如实说道,“但是,我这个消耗量不多的,我——子礼哥哥?!”
闻煜明直接伸手将那石头从他的指尖抽走,让沈黎猝不及防,他和天道的感应被瞬间切断,没有防备地就感觉到那股他已经习惯了的力量从自己身上顷刻消散。
闻煜明将铣赤石收进袖子,放开手,对沈黎道:“越澧不需要天机使。但是——”
这话让沈黎惶然,他看向闻煜明,闻煜明却垂眸,看着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既然来了,就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