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方才城门口的语气完全不同。甚至连称呼都变了。
曹令无言辩驳,单膝跪下来:“是属下无能,望公主恕罪。”
阿如没说叫他起来,冷眼扫了一眼人群,朗声开口:“若论身份,这不该是我一个出降的公主该管的事,可临州纵然偏远,也是我大周国土,身为李氏子孙,挽国土于危亡救百姓于危难,我李云昭责无旁贷!但是!”
说完但是,阿如停下来,眼中冷意早悄然化作绝望与悲悯,连眼角也湿润起来。
“但是!”阿如接着说,“我几番上书朝廷,恳求贤达降临,庇佑临州百姓于水火,无望矣!今夜之事,非曹刺史无能,乃朝廷轻视边民,消极应对之错。”
底下疲于奔命的名流学士、望族后人们已经低下高贵的头颅,与潦草零落的百姓并无二致。
是啊,今夜的变故,早将他们心里粉饰着的太平狠狠敲碎。
还心怀希望的倒只剩下他们口中的蕃客与胡商。
因为阿如清楚看到,远处人群里,贺征的脸高高昂起望着她。眼中火光荧荧,甚至含着一丝笑,没有沮丧。
跳下马来,阿如先弯腰扶起曹令,抱歉道:“方才是我气糊涂了,错怪了使君,还望使君不要介意。”
分明就是拿他做下马威,曹令也是官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哪里有不明白的,借坡就下,言辞恳切得不像话:“公主言重了,公主心系百姓一时情急下官怎会不明白。只是如今蕃人来势汹汹,若不是公主及时赶到,莫说临州,就是甘州也……窃念臣人微望轻,难任斯职,斗胆请愿,望公主不辞辛苦,担此重任,救临州、河西于危局!”
说完圆滚滚的身子又腾一声跪下去,震得阿如脚下的土地都微颤须臾。
有人领头,自然就有人跟随,人群里不管男女不论身份都已经跟着跪下去,唉声切切:“望公主怜惜……请公主救命……”
按计划阿如是该高兴的,一切都按自己的心意发展,可是,为什么,心里却这样难过?
在京都时,她不是没见过那些高官豪绅如何挥金如土;也不是没听过朝中掌权的太后如何给先皇风光大办身后事;就是当日送亲的曹莼都是堆金砌玉挥霍无度。
可百姓,却连起码的安稳度日都成了奢望!
说到底,这些事,并不是朝廷没有能力管,而是他们根本看不见,也根本不想看见。
阿如甚至可以确信,若不是走了这一步,她自己,其实也是这些逃命人中的一个。
救自己已然不易,可若能救别人……
若要救别人,力量就要比如今强大百倍,千倍,万倍。
这很难,但是,她想试试!
心里突然就冒出了这个想法,阿如吓出了一身汗。
但是很快又静下来。
是啊,凭什么不行呢?!
温声叫大家起来,阿如伸手拔出自己随身的弯刀,高举头顶,因心情激荡而微微哽咽道:“圣上赐我固安之名,就是叫我固边防、安社稷!蕃人一日不退出河西,我李云昭便一日固守临州,绝不后退!”
明明盈盈弱质,偏偏掷地有声。她身上那股叫人信服的劲儿,如同手中那把森然的弯刀,无不叫人放心。
百姓陆续散去,乌日取提去安排新的巡防。阿如叫曹令回去休息,自己回身去看,只剩下沈七郎带着的十来个残兵和被五花大绑的樊缨。
“你们几个,”阿如带回府衙,对沈七郎说,“暂时就在我身边当差吧。或是你们有更好的去处但说无妨,我不会阻拦。”
沈七郎是个很会审时度势的人,忙跪下:“从军五年,只有今夜才懂军人铁血。沈七一朝许国,终身许国,只要能上阵杀敌,跟着谁不是跟。公主殿下若不嫌弃,我等愿为公主差遣,马首是瞻。”
阿如不置可否,虚扶了一下,笑回:“此事不急,先起来。将这个人押回府衙,我有话问他。”
樊缨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被按跪在阿如面前他便顺势一倒,仰脸问她:“背上的伤,好些了吗?”
近前是新来的沈七,听出话里的暧昧,不敢再呆,悄咪咪要走,阿如却丝毫不吃这一套,喊住沈七,冷冷下令:“解开他的绳子!”
沈七不敢怠慢,忙过来解开。樊缨却又不动了,就在原地盘腿坐起,笑嘻嘻问阿如:“真要放我走?”
“你救我一次,我得还呐。”阿如也笑,眼神却冷,“走吧,我说话算话。”
樊缨一脸不敢相信,挑眉问:“当真?你这样兴师动众单独审我,我还以为你想从我嘴里打听些什么呢。比如,你那个近卫?”
阿如心里一凛,只做不在意般解下一边护臂:“一个近卫而已,你们不敢拿他威胁我,不就是拿不定我会不会心软吗?怎么,难道你觉得我真会受制于你?”
“不敢。”樊缨笑意收敛了几分,自嘲般问,“公主殿下如此人物,我怎敢妄加揣测?不过,我倒很乐意告诉你他的下落,作为交换,我有个条件,公主殿下不会不许吧?”
阿如侧目,冷笑问:“说来听听?”
樊缨隐去那丝吊儿郎当的模样,难得认真了一回:“请公主殿下留阿斯朗母子性命,我要亲自取!”
“理由?”阿如冷脸不动,“我要一个理由。”
樊缨盯着阿如的脸,言简意赅给出了理由:“有仇!”
阿斯朗母子如今领的是墨离军、玉门军之后,不知道这几个军镇缘何只剩下安西军这一支,但听樊缨的意思,这母子俩手段并不干净。
若樊缨是玉门军的后人,盘桓商路,放低身段跟在阿斯朗身边,目的就是伺机报仇。
他想要的甘州兵权!
那他就不是什么狗屁赏金人,而是,欲取阿斯朗代之的人?
重将樊缨上下审视一遍,阿如记起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时候樊缨手里拿着她的画像,说有人重金买凶。后来几次遇袭,都与樊缨脱不开干系,先前以为他受命于朝中主战一派或者宁王府,如今来看,或许从头到尾,就是这几个军镇趁机作祟。
屡次刺杀公主,叫漠北与大周联姻之事作罢,双方剑拔弩张,朝廷无力西顾,安西军才能趁机自立。
他们抱的是这样的心思吗?
可是,南边还有虎视眈眈的大蕃啊。
就算他们搅黄了漠北与大藩联盟,这南北两个劲敌一时谁也奈何不了谁。
难道?
难道他们要的就是几方混战,几家打得你死我活,哪个还顾得上西边几个弹丸小国呢?
是了,如今樊缨能跟自己讨价还价,不就是料定她对河西志在必得?谁取河西对于他们来说根本就不重要,他们要的是偏安一隅,不被扩张。
“你未免也太会做生意了!”阿如假装思索,半天才回他,“我一个近卫换你两条人命,你真当我好脾气吗?”
樊缨又恢复先前那副德行,笑着摆手:“别急嘛,我怎敢叫您吃亏?我虽游手好闲,多年盘桓商路也不是来玩的,您想知道牵利人在搞什么鬼,不如问我啊。”
都说大智若愚,这个樊缨,从来一副邋遢粗犷的样子,其实心思最多。这样的人,若是不能成为盟友,那就不能给他成为敌人的机会。
“好啊!”阿如也笑,“我正要找人打听,你既知道,不如说来听听。”
樊缨挑挑眉,觑着眼望一圈阿如身后跟着的人,声音要大不大:“既是秘密,说给这么多人听,不好吧?”
摆手示意沈七他们退出去,阿如沉下脸来,烦透了这人说话的样子。
“说吧!”只剩下他两个人,阿如连装也懒得装了,“你最好知道,不然,我不保证我会改变主意!”
倒是收敛了些,樊缨变魔术似的从一丛乱发里抠出一条细细的纸卷,边打开边说:“我哪敢啊?不过公主殿下只怕要失望了,牵利人,可比您想象中野心更大……”
牵利人的野心连陆松鸣也说过,阿如在他们手上吃过两次亏,怨愤自然更深。
伸手要樊缨手里的纸条,樊缨也一副递过来的样子,却稍微有些远。
阿如没了耐心,伸手要够,哪知樊缨早有准备,稍一往前,阿如手腕就被他狠狠捉住并顺势一带,下一刻,整个人便被他圈在胸前。
“要喊人吗?”就凑在阿如耳边,樊缨温温的气息喷在耳侧,灼热又厌恶,“我可以代劳,顺便叫他们看看诚心叩拜深以为信的公主究竟是真是假。”
是了,还有这个把柄握在他手里。
阿如索性不挣了,就在他怀里冷笑:“都是披了羊皮的狼,你装什么善男信女?嗯?你想要甘州,还想取代阿斯朗,以为我不知道么!”
阿如其实只是猜测,谁知这一诈倒真诈出些东西来。
樊缨明显一愣,捉住阿如的手臂登时加了力道,凑得更近:“你知道了?好啊,那我便也不瞒你了,你野心不小,我亦欲望满身,这叫什么?天生的一对!你跟了我,我与你一起入主河西,君临天下,如何?”
这些话先前阿如只敢在心里想想,乍一被说出来,真是虚幻飘渺又叫人心潮澎湃。
“君临天下?”阿如这一次没躲,任由樊缨细密的胡茬剐蹭在她脖颈间,“你在说谁?”
是啊,他说的也不过就是他君临天下,她做陪衬而已。
谁稀罕?
她要以己女子之身,入主河西,君临天下!
这天下,男子坐得,女子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