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宋时瑾少年时曾见过的那个“傻大个”——定宁王肖尧。
一道壮硕身影身着玄色暗纹礼服,大步走下台阶,声如洪钟,整个王府中人都能清楚听见。
多年的上位者生活让这位定宁王洗去了多年前的鲁莽稚嫩,只留下了作为性格底色的豪迈爽朗,更添几分压迫感。
肖尧身后跟着两个人。
一个是位同肖尧有几分相似的半大少年,一身金纹红衣,脸上是掩不住的朝气蓬勃,神采飞扬大步跟上。
宋时瑾瞧了那少年一眼,又看向纪怀生。
与其说是像肖尧,不如说是像纪怀生。
只不过二人神态面色实在是天差地别,一个团团喜气,像是个年画娃娃。
另一个阴测测的,没什么活人气儿,一眼瞧过去没一点相像。
可单看眉眼,又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红衣服的那个脸上没痣罢了。
宋时瑾又看向另一位。
只一眼,她几乎是不自觉攥紧了拳。
白衣广袖,笑容和煦,玉冠用一只灵笔固定。
时南。
宋时瑾咧嘴,舔舔有些干涩的嘴唇。
也许是那道目光过于炙热强烈,一向对他人视线敏感异常的时南很快就注意到,人群中被簇拥在中心的宋时瑾。
意外、震惊、悲伤、恐惧。
视线相接的一瞬间,时南面上血色悉数褪去,惟余惨白。
他转身欲逃,可又顿住,好像身后也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是宋时瑾记忆中的那个窝囊胆小,面团儿一样的师兄。
“就他啊?”项天歌眯着眼看了半晌,诚实道:“看着像个老实人。”
禹川有些犹豫:“是给禅院儿布过阵……也许人不可貌相?”
千淮没有参与二人的对话,她看看从台阶上下来的三人,又看看自己身边围着的人,眼中甚至浮现了类似于“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兴致意趣。
“这么热闹啊!”肖尧站定,扬眉望过去:“高朋满座啊!长赞首座,空霜元师,久见!这位……”
肖尧大剌剌的笑容就这样僵在脸上。
他忍不住揉揉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
项天歌、千淮、宋时瑾、纪怀生。
一时间先是不知道要不要打招呼,又是不知道该先跟谁打招呼。
倒是肖怀文看见项天歌,面上浮现喜色,忙挥手笑道:“天歌!真是久见!最近好吗?”
见众人不说话,一向不习惯冷场的肖怀文眨眨眼睛,有些奇怪地环视一圈。
看见纪怀生,移开视线,再看一眼。
接着肖怀文就以宋时瑾也觉得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躲去肖尧身后,活像撞了鬼。
“浮望禅院暂任住持宋时瑾。”略一思索,还是宋时瑾先行上前,抱拳躬身,介绍道:“携座元纪怀生、监院千淮、班首项天歌、执事禹川,敬贺殿下千秋之喜。”
一句话说完,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住持?哪里的庙观?”
“叛道出逃的人,哪有资格做仙首?!真是世风日下……”
“浮望禅院……没听过啊?”
?“那个,我刚才都没留意,那不是元甫宗项天歌么?怎么也同那灾星混到一起去了?”
“在王府干不下去了呗!”
“你还不知道这事?我同你说……”
肖尧扯扯嘴角,觉得现在的自己一个头有八个大。
当初请柬的事儿怀文是来请示过,却只说了项天歌同元甫宗的事儿,肖尧当然知道怀生那孩子也在那禅院,可是依照自己对怀生的了解,莫说寿辰,就是自己发丧也不见得这个弟弟会露面,因而就没放在心上,大手一挥交代给时南去批。
谁知道怀生不仅来了,连带着肖凤舒那个麻烦朋友也来了。
还有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一个宋时瑾。
前两人也就罢了,同肖怀慈和肖凤舒修书一封的事儿。
可谁能告诉他,宋时瑾的事儿要怎么处理?!
她会不会直接动手杀人?会不会砍了时南顺手也把自己了结了?
“时瑾大家谋得……高就,本王同样贺过。”肖尧打了个寒战,僵硬地发出邀请:“筵席未开,不若上坐,也瞧瞧这些小辈切磋,指点一二?”
“不必了。”宋时瑾摇头,视线越过肖尧,直指身后的时南。
“忝居仙首,可宋时瑾自知资历年岁尚浅,还当不得长辈。”
肖尧敛笑,等着下文。
“既是小辈切磋,今日不免技痒,听闻殿下座下能人辈出,这位……可愿一战?”
说着宋时瑾指尖微动,腰间一杆玉笔飞至面前,直指面色惨白的时南。
果然。
肖尧有些不悦,沉声道:“时瑾大家位居仙首,又是无人不晓的论道魁首,自降身价,为难我身边一个幕僚,不觉得有些欺负人吗?”
宋时瑾咬牙望向时南,定定道:“时南,我问你,可愿一战?”
肖尧眯起眼睛。
千淮无奈叹了口气,吩咐项天歌和禹川做好场面难看的准备。
时南有些瑟缩地望了宋时瑾一眼,又看了看四下指点议论的人群,声如蚊蚋。
“……我不愿。”
宋时瑾蹙眉,上前就要再问。
肖尧向前一步,护住时南。
“既不是你情我愿,时瑾大家就不要为难了,上坐罢。”
说着,拍拍手吩咐人带着众人于前殿上坐。
肖怀文闻言,有些想和项天歌说话,却更惧怕纪怀生,只好偷偷朝项天歌挥手。
“过去说罢。”千淮一边走一边对项天歌说:“他大约不会过来的。”
“噢。”项天歌看了看脸色很难看的宋时瑾与纪怀生二人,点点头,去寻肖怀文了。
“阿瑾有主意了么?”
半步之后,纪怀生轻声问。
宋时瑾闻言,苦笑道:“没有,但又真的生气,就想先打一场。”
“他很强么?”纪怀生盯着前头时南的背影,嘟囔道:“反正没多俊。”
宋时瑾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纪怀生说的是许久前自己初到禅院时,千淮对时南的评价。
“还好。”宋时瑾想了想:“修为的话,毕竟当年是能同师姐争首徒的,练功扎实得很。”
“至于长相……”宋时瑾道:“也还好罢?小时候宗门里都说他俊,只是性格窝囊,显得不怎么潇洒罢了。”
“阿瑾也觉得他俊么?”纪怀生似乎对这个答案不怎么满意,又追问一句。
“红颜白骨,不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宋时瑾眨眨眼睛:“不过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同我打。”
“阿瑾不是方才说他窝囊?也许怕了。”纪怀生哼了哼,垂眸盯着地面道。
“也许罢。”宋时瑾抿唇,不再言语。
依照定宁王府筵席座次的排列,不是属地宗门庙观,又名不见经传的浮望禅院应当被排在末席。
肖尧见了,吩咐人将浮望禅院的座次排在自己近处。
“不必。”宋时瑾抬手止住侍从动作,调整好心绪后对肖尧道:“劳烦殿下挂怀,原来的位子很好,正免了往来纷扰。”
见宋时瑾并不托大,也是真心回绝,又思及怀生千淮身份敏感,肖尧不再坚持,点头致意后上了主位。
一行人于末席坐下,禹川饶有兴味看着台阶下校场上的切磋,纪怀生正坐在宋时瑾身侧,伸手端了侍从漆盘中的茶给宋时瑾。
“阿瑾尝尝,合不合口味。”纪怀生放下茶盏,在面前碗盘中挑挑拣拣:“定宁关苦寒,没什么好东西,也就这玩意儿吃个新鲜,阿瑾尝尝。”
说着,拣了块奶白色的点心放在宋时瑾面前。
这厢,项天歌刚与肖怀文作别回席,听了这话一脸的不赞同:“不对吧?好歹是三王府之一,怎么说伙食也是比院儿里强的,是吧千淮?”
“拿给住持吃的,就算是金饽饽他也只会说「过于寒酸招待不周」,你理他做甚?”千淮懒得搭理,喝了口茶盏里的东西,奇道:“唔,这是……猪油?”
“是酥油,这地方天冷,喝了浑身暖和。”项天歌解释道,一边拍拍禹川的胳膊:“尝尝!”
“噢,好!”禹川正聚精会神盯着校场的战局,应声叫好。
有些喝不惯酥油茶,但又确实觉得冷的千淮把长袄裹紧了些,有一搭没一搭找项天歌聊天:“方才肖怀文找你做什么?”
“就说肖祈的事儿。”项天歌皱皱鼻子,有些不解:“我不知道他们总跟我扯肖祈做什么,我真的同他不怎么熟。”?
“是么。”千淮想了想,又问:“肖祈离开定宁王府比你早,你可知道是什么缘故么?”
“大约也是合不来罢?”项天歌回忆道:“虽是名义上的小王爷,可那孩子似乎比怀生还内向些?话少得很,没什么朋友。”
“怀生内不内向的……”千淮扫了眼前头殷切同宋时瑾谈笑的纪怀生,道:“也分人罢,所以肖祈离家云游去了?”
“不是。”项天歌摇摇头:“去清安王府了。他从前同我说过,自己从小是被清安王带大的,虽然是定宁王的亲弟弟,可却与清安王更亲厚。”
“那倒是。”千淮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肖怀慈就是爱干伺候人的活儿。”
“许也是天寒的缘故?定宁王府属地的仙者性格都很……热烈。”
另一头,宋时瑾拿了一块糕在手里,同纪怀生道。
“很新鲜的说法,我从前只听过「鲁莽冲动粗野」云云。”纪怀生撑着下巴,定定望着宋时瑾。
“那怀生自己觉着呢?”
“我?”纪怀生眨眨眼睛,不自在道:“没什么来往,不知道。”
“与天歌是同门,又见了长赞,怀生觉得这些说法属实吗?”宋时瑾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正与长赞喝酒的肖尧,问道。
“就,还好。”纪怀生撇撇嘴:“有时候不讲理不动脑子是真的。”
“是么。”宋时瑾垂眸,看着手上的点心:“其余王府属地没脑子的也不少啊。”
正说呢,没脑子的就找上门了。
“方才听闻仙首自称小辈,可以参与校场比武。”
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方才进府门是被宋时瑾下了面子的庙观门生。
“不知在下可否一试?”
“你是什么东西?”被人打断了与宋时瑾的相处,纪怀生不用点就能自己着,当下便冷笑道:“没有铜镜就照不见自个儿是吧,我瞧你那剑不就磨得锃亮吗?”
宋时瑾闻声看过去,不由一乐:“还真是。”
片刻,又觉得不合适,轻咳一声,握拳掩住唇角。
“不必了。”
那人闻声,不依不饶道:“在下只想一睹论道魁首风姿,仙首不肯赐教么?”
听了这话,宋时瑾终于神色古怪地将手中糕点塞到纪怀生手里,道:“陆空霜也拿过论道魁首。”
“在下知晓。”
“还有长赞,司九善。”
“……仙首有话直说。”
“我是想问,你为何不找她们赐教。”宋时瑾好奇道:“因为她们不搭理你么?”
“仙首既不愿意,又何必挖苦在下!”那人一噎,梗着脖子道。
“我家仙首一开始不就说了不愿,不依不饶的是谁?”纪怀生怒道,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指着那人:“你既不敢去找其余几位魁首,又哪里来的胆子找上我们住持?!”
“好了。”宋时瑾安抚地拍了拍纪怀生的手背:“我不同你打,没有那个必要。”
“别杵在这挡路了。”
闻言,项天歌点点头:“是啊,都看不清下头了,你且让开。”
那人闹了个没脸,又不肯就这样坐回去,实在丢了面子,他一边走开,一边嘴里嘟囔着:“浪得虚名……畏畏缩缩不敢一战,乡野村夫为伍……”
“你信不信,若时瑾应战,这人八成也会说甚么「本就是论道魁首打不赢也是正常的,以强凌弱」云云。”千淮道。
“话都让他们说去了。”项天歌撇撇嘴。
“大宗门的门生,怎么也……”禹川思索着合适的表达方式:“像之前那个赵管事。”
“你当他们是什么?”千淮笑道:“大多都是命好,有点子修灵力的天赋便投了仙门,不愁吃穿,成日里只练功办差。日子一长,无趣也无趣死了,总得找点新鲜事儿不是?骨子里还是张家长李家短那些事儿。”
“可面子上傲得不行,像赶明儿就飞升去呢!”项天歌面有忿忿,不平道。
宋时瑾想了想,实在是想不通,于是开口叫住那门生。
“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