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娇继续拱火:“这听起来,完全不是做生意的料啊。兰大娘子想必是要强之人,后来又管教好了?”
兰五夫人叹了口气:“常言道,人教事,教不会,事教人,一教会。自从他爹在永宁过,这犟种一夜之间性情大变,表面上浪子回头,立志重整家业,内里简直歹毒如蛇蝎。”
说完,兰五夫人边和身后的姨娘对了一眼,想到自家生意如何被自家人挤兑,又不便在外人面前细说。
只有霍娇还在细想方才她说的话:“你们刚才说,他在何处过身?”
“永宁啊!”兰五夫人道:“哦,娘子是京商,可能没听过那小地方。兰歆后来招了个赘婿,这赘婿是永宁人。”
董姨娘也频频摇头:“这谢赘婿可不是好人,竟然东食西宿。当着兰家的赘婿,在老家永宁,还养了一房外室,听说还生了个儿子。他带着兰珩去永宁做生意,偷偷私会外室时,遇上一帮歹徒。谢赘婿当场被土匪大卸八块,惨的哦。”
她又描述了几句道听途说的尸体惨状,高娘子吓得闭上眼。
兰五夫人嗤道:“兰珩那竖子倒是捡回来一条命,不过也受了伤,听说回到京城,满脖子满脸都是血。”
几个人都啧啧赞叹着,继续出牌。高娘子皱着脸去看霍娇,有点后悔让她听这些血腥的丑事。可霍娇愣在原地,甚至慢慢放下手中的叶子牌。
歹徒,受伤……她猛然有了一种猜测,难道那个时候,谢衡之也在场?
高娘子拍她:“霍娘子,该你啦。”
霍娇这才回过神,她重新拿起叶子牌,却发现指尖有些发抖。
兰五夫人很不好意思:“都怪我,一时忍不住说了这些腌臜事,吓到霍老板了,唉你看我这个人。”
霍娇努力定了定神,安慰一笑:“没事的。”
她慢悠悠打出一张牌,扯了个谎,继续套话:“我只是想起来,好像听说过这件事。但不知道受伤的人叫什么,这下子倒是对上号了。对了,这事情发生在隆佑三年吗?”
兰五夫人思忖道:“……大约是那个时候。”
董姨娘也道:“我记得是,看来这事情京城里也闹得不小,霍娘子都知道了。”
霍娇只是笑,不多接话。她在想,为什么那个时候谢衡之会同他们在一起,又碰巧遇上歹徒?
晚上歇下,高娘子抱歉道:“白日里,让你看我们歙州的笑话了。”
两人在凳子边上做下,霍娇让平安拿出从汴梁带来的果子:“咱们不是姐妹一心好好赚钱么,说这话就见外了。”
高娘子笑着点头,将翠绿的糕点放进嘴里。
霍娇道:“这是我们家厨子做的,他手艺可好了。我还包了一些,给你回头送给董姨娘和兰五夫人。”
高娘子还有些拘着,甜甜答应。霍娇小声道:“你不用不好意思,我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也是永宁人。所以你看,这不仅是歙州的丑闻,更是永宁的,哪里还没些奇奇怪怪的人?”
高娘子眼睛一亮:“真的呀,难怪你说听过这件事。”
霍娇笑道:“是啊,隆佑三年,我人还在家乡呢。只怪方才确实吓着了,没把这秘闻听个仔细。”
高娘子道:“这有什么呀,兰家的夫人姨娘们常常来玩的,过不了几日,便是年关了。我们也可以去兰家玩儿的。”
她把最后一点果子咽下去:“其实现在兰家二伯、五伯的生意,几乎算是单独分出来了。和盛京兰家很不一样,卖的墨,寻常人家里也用得起,你们书坊不是印书要用墨吗,说不定刚好合适呢。”
“说得有道理,”霍娇心里有了自己的算计:“那还真的是,要多联络着。”
眼看年关将近,霍娇给阿耶写了家书,说来不及回去了,打算在歙州过年,翻年便回汴梁。
这段时日,除了细细了解高家纸坊的情况,还在高娘子陪伴下认识了其他墨商和砚商,收获了一小堆制作精美的样品。
高娘子家的纸坊,是本地家庭小作坊发家,和霍家十分相似。因此她与霍娇在经营想法上,很易达成共识。
后来高娘子带她去兰家,又给她介绍兰家的旧事。原来高家父母从本地大户家里当学徒出来自立门户,因祖上有交情,得到兰家三叔五叔的照顾,才慢慢打开销路。
恰巧兰家三叔五叔都出门了,家里只剩下几个小辈,与高娘子都是从小认识的,便聚在一处聊天。
三叔家的小郎君与兰小妹差不多大,见她来了,将练得好看的字给她瞧:“高姐姐你看,这是用你给我的洒金小笺写的。”
高娘子夸奖:“写得真好,将来要考状元的。”
小郎君扁着嘴道:“可我娘说,写得比珩哥哥,还差得远了。”
一旁他的三姊姊瞪他:“娘也是的,怎么总爱和他比。我觉得你写得更好。”
小郎君是个较真的孩子:“我要高姐姐说,我和珩哥哥,谁写得更好看?”
高娘子摸摸他的发顶:“我又没见过兰珩的字。你的字已经写得很好了,况且考进士不止要字好看,还得博古通今,才思敏捷,并且能写出一手好文章来。霍娘子,我说得对吧?”
一群孩子齐刷刷盯着霍娇看,她害羞起来:“应当是吧。”
小郎君不依不饶:“珩哥哥的房间里面,还有好多他从前练的字,看的书呢。高姐姐,你且等等我,我去拿过来给你看。”
三姊姊万般无奈地看着高娘子,小声对她道:“又要丢人现眼。”
腊月寒冬,风霜刺骨。
霍娇恐怕是穿多了,后背出了薄汗,她眼神飘忽,也不明白自己在紧张什么:“陪他一起去吧。”
兰珩曾经住过的屋子,在三进后院一处偏房。房里落了一层灰,已经久无人住,只下人偶尔进来打扫。内仅一张梨花木小榻,一对矮矮的案几,榻旁立着个枣木书架。
案上、书架上摞着厚厚一叠书和写满字的纸。
这屋子很小,小郎君和高娘子挤进去,再进人便有些抹不开身子。
但霍娇还是跟着进来了,她的目光落在蒙布防尘的榻上,整间屋子里熟悉的气息立刻攫住她。
小郎君粗鲁翻找桌上的书和纸,几本已经发黄变色的书被打翻,砸在霍娇脚上。她捡起来,封面上书“木经”二字,半阖的书页里,可见天头地脚和板框处,密密地写满了小字。
霍娇将书抱在怀中,没有立即放回案上。
“找到了!”小郎君欢呼,他找到一个卷轴,抖开里面有题字:“高姐姐你看。”
这卷轴里的字,是给卷轴中山水画题的,故而只占了左侧小小一行,但也看得出清隽秀丽。
霍娇站得远,她的方向看不清,只能看到漆黑的一小团。高娘子与小郎君凑在一处,对这两行字评头论足。她将那两本书抱在胸前,旧书带着灰尘和浅浅的霉味,似乎裹挟着曾经的旧事,争先恐后地麻痹着她的嗅觉。
两人品评结束,端水大师高娘子总结道:“你的字端正圆润,看得出,将来是个郎朗君子。兰珩的字锐利锋芒,人品嘛,我就不多说了。总之,各有千秋,高姐姐更喜欢你的字。”
小郎君总算满意了,随手就将那副画甩在一边,拉着高娘子要出去。
霍娇还堵在门口,迟疑开口道:“这个版本的木经,我找了很久,不知道可否借我回去看看?”
小郎君正是心情好的时候,慷慨道:“这样的旧破烂,还要谈什么借,没人要的东西。霍姐姐看得上,就送给霍姐姐了。”
高娘子道:“霍姐姐到底是书坊东家,我早听说书商们都有收藏珍本的爱好,等回了京城,可要带我看看藏品。”
霍娇自然没这么高雅的爱好,有珍本,都是找到合适的买家便尽快脱手。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要留下兰珩的书。或许是没能开口问谢衡之的话太多,又或许是兰珩身上有一种割裂的熟悉感。她想要从这个人年少的痕迹中寻找到答案。
晚上回去,天已经黑透了,霍娇翻出书,让平安掌灯。
闪烁的火光落在已经变色斑驳的纸上,扑面而来的书蠹味令她喉咙发痒的咳嗽起来。
平安为她扇风:“这书都霉了,等明日出太阳,得拿出来晒晒。”
霍娇却没应她。她许是困了,两手软软搭在案上,檀口微张,案上的《木经》翻开,眼睛看着书页右侧板框空白处批注的小字。
“娘子?”
霍娇眸子动了动,油灯的光照在她扑朔的睫毛上。她开口:“我脚有些冷,平安,能不能去给我打点热水。”
平安一出门,霍娇静了静,才从贴身衣襟里翻出一个布口袋。
里面放了些金瓜子,一小包金疮药,还有封折成小块,边缘揉烂的家书。
这家书是谢衡之写的,她没细看,那日走时放在口袋里,便再没拿出来过。
她将展开的家书,摆在《木经》批注的小字旁。
谢衡之的字,她还是小时候见过,孩童下笔,难免稚嫩。成年后他游学在外,两人成亲后,他有事多是在官署做完,在家很少有机会当着霍娇的面去写字。
将家书展开,霍娇看着纸上的字迹,还觉出一些陌生。
——但这字迹,与《木经》上批注的字迹十分相似。
批注字迹带有模仿痕迹,还未纯熟。家书则洋洋洒洒,随意的多。但只要细看,就能发现,许多字的写法与习惯,都如出一辙。
霍娇彻底懵了,她实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若这批注是谢衡之写的,那他怎么会在十几岁的时候,住进歙州的兰家?他那时候明明在永宁,每年过年,他们两家都要礼节性地互送年货节礼,从未听说过谢衡之外出。
如果不是。即便是两兄弟,这世上真的有人,会连笔迹都相似吗?
面前好像放着一堵墙,有什么阻碍她知道真相。
——
等车马劳顿回到汴京,已经是第二年开春。
汴京比歙州更冷,霍娇衣服没穿够,回家的路上被随行的车夫传染了风寒。勉强撑到家里,就起了热,迷迷糊糊睡了好几日。
平安守着她,等她清楚了一点,便扶她起来喝粥。
米粥清甜,她有了些精神。
平安拿来一个木匣子:“这都是谢大人写来的家书,小孙都好好攒着的。”
霍娇接过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未开封的书信,厚厚的一叠。
她不由自主勾唇一笑:“放这儿吧。”
午后她裹着厚毯子,在院中晒太阳。平安和小孙支了个炉子,给霍娇烤柑橘吃。
她打开木匣子,一封封看里面的信。
起初,谢衡之与第一封信一般,只是写些酸诗。后来大概是得不到回应,会主动问霍娇是否想他,再后面一封,告诉她莫要为了省邮驿钱,不给他回信。
到了最近的几封,应当是已经得知霍娇外出做生意了,几乎是气急败坏,质问她为何从不知道向延州报平安。
看着他最后一封家书里,显然是带了很重的情绪,字迹龙飞凤舞,也不写什么诗了,全是大白话。霍娇吃吃笑起来。
她走前与刘夫人和素素都打过招呼,知道军官在延京两地换防时,一定会将消息带过去。她也是第一次做人妻子,不晓得小夫妻短暂分开,还可以这样腻歪的。
“近来有消息,说商队何时去延州周边吗?”霍娇问平安。
“下个月有,”平安笑道:“娘子,我听人说,这半年谢大人在那边加强布防,修筑工事。抵御了好几次西捶的骚扰,还打了场胜仗,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好,”霍娇也笑:“你不要声张,给商队打点好关系,用高娘子的名义过去。”
霍娇摸着压在匣子下面的《木经》。
她想去看看他,也想亲口问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