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风林木轻摇,群山如寐。
去往邻镇的小路上,一辆马车缓缓行进。
宋鸾枝神色凝重,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握拳。就在刚刚,小厮话毕后便陷入昏迷,众人商量片刻,便决定去绣衣纺一探究竟,至少,要将店铺老板寻回。
为避免太过招摇,众人决定以一辆马车出行。
宋鸾枝原本想让宋汝善回府等消息,她却拍着自己的胸脯,说什么都要保护阿姐,给阿姐撑腰。
见丢不掉这小尾巴,宋鸾枝只好无奈顺从着。
“这绣衣纺的背后主理人究竟是谁,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行将人带走,无视王法?”
容玉珏眉目沉沉,语气带着些少见的冷意。
宋鸾枝坐在他身侧,回忆起刚刚见到的那副场景,声调渐冷:“自三年前,这绣衣纺的名头打响后,绣衣纺的主家便再未出现过,坊内诸多事宜皆是兰若姑娘处理。”
三年前,绣衣纺凭借惊为天人的琉璃绸缎样式在众多的丝绸商铺中脱颖而出,紧跟在宋家之下。
更有甚者,竟然说这绣衣纺早已代替了宋家在丝绸铺上的地位。
“这么说,这绣衣纺是在三年前才出现的?”容浔也蹙着眉,严谨问道。
宋鸾枝摇了摇头,“据我所知,这绣衣纺其实许多年前便已开铺,不过那时还是一个普通的丝绸铺子。”
“这么说,倒像是在三年前有人买下了这铺子。毕竟回看这手段和眼光,与之前完全不是一个水平。”
宋鸾枝点了点头,与容玉珏的想法不谋而合。
“琉璃绸缎...”容玉珏微微抬眸,目光似放的长远,抬着头思索了良久后,眸子微动。
“若我没记错的话,有年贵妃生辰,我记得有人的赠礼,便有这琉璃绸缎。”
宋汝善條忽抬眸,琥珀色的眼眸直直投进宋鸾枝眼底,她脑袋飞速转动起来,略显浮夸的形容道:“那琉璃绸缎我曾远远看过一眼,在阳光下,真真如天边鎏金霞光,波光粼粼,涟漪漾动,甚是好看。”
宋鸾枝怎么会不知?
都知陛下宠爱的贵妃素爱各样丝绸,因此那年生辰,达官显贵们都争先恐后派人来寻,也就是在那一年,绣衣纺的琉璃绸缎博得了全城人的目光,名声鹊起。
而霸占城内丝绸生意发宋家,竟跌下高台,不得如愿。
“是晋王。”
在车上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崔渡山忽的出声,嗓音不卑不亢,却显得异常严肃。
那双漆黑的眼眸轻扫过容玉珏的方向,紧接着再次出声:“三年前贵妃的生辰,晋王随的礼中,就有这琉璃绸缎。当时陛下龙颜大悦,便赐了他明阳城的一部分铺子和地契。但其实,是忌惮崔家势力独占一方罢了。”
“那按崔公子这么说,这绣衣纺,怕不是晋王名下产业?”宋汝善胳膊搭在膝上,掌心撑着下巴,幽幽出声。
崔渡山睨了她一眼,并未回话。
容玉珏忽的侧眸,车帘随着晃动时不时撒出些光线,正好落在宋鸾枝的侧脸上,他竟一时慌了神,连忙垂下眼,努力稳着声:“宋小姐,请问这兰若姑娘,是什么人?”
宋鸾枝目光飘远,静思片刻后心下叹了口气,面上却不改色:“这兰若姑娘我曾派人探过背景,却是一无所获。一介孤女,无依无靠,意外被原来的绣衣纺主家收养,才担了掌事一职。”
“那原来的绣衣纺主家呢?”
宋鸾枝无奈摇头,迎着容玉珏疑惑的目光缓缓出声:“对外宣称是回乡修养去了,也不知事实真假。”
空气静默了好一会,似所有真相将要浮于表面,却是东一块、西一块,被青灰色的阴影罩着,模糊不清。
就这么说着,马车忽的停下,一道轻快爽朗的女声刺破天空:
“小女兰若,恭迎宋家小姐、容世子和崔公子。”
崔渡山眼神泛起寒意,冷笑一声,“消息传的可真快啊。”
二话不说,他便掀开帘子下了车。长剑佩腰,气质清冷,浑身泛着寒意。
“兰若姑娘,怕是恭候多时了吧。”
“崔公子哪里的话,小女应该的。”
兰若微微俯身行礼,语气轻快不失礼节,弯着眉眼,笑意却不达眼底,看着让人心生别扭。
宋鸾枝率先下了车,只见这大街上空无一人,绣衣纺门前更是站着许多侍从婢女,兰若一袭湖绿色薄纱裙站立在中央,丝毫不胆怯。
兰若灼灼的目光立刻停留在宋鸾枝身上,嘴角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眼底划过一丝狡黠。
“宋姑娘,好久不见了。本想着落水之后去向您赔礼道歉,但这坊内事务缠身,着实抽不出时间,还请您见谅啊。”
话虽如此,但兰若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歉意,反而笑意更深。
宋汝善忍不了半分,柳眉倒竖,眉心蹙成一道“川“字,此刻也不顾什么礼貌矜持,指着她便想开口怒斥:“你还好意思说,谁人不知,是你们绣衣纺——”
“汝善!”
趁她话未说完,宋鸾枝匆忙厉声打断她。
虽说这城内人人皆知,宋家嫡女落水之事,是绣衣纺从中作梗,但没有人证物证,绣衣纺名声又起,这口气,现在只能咽下。
兰若语气轻佻,随后轻蔑一笑,“哦?宋二小姐莫不是想说这落水之事是我们绣衣纺所为?这锅我们可不背。”
“小妹说话鲁莽冲动,还请兰若姑娘见谅,可切勿放在心上。”宋鸾枝目光凛冽,眸色暗沉,面色严肃道。
话落,她便转身,协助车夫将靠板放在地上,轻扶着容玉珏的胳膊,将轮椅缓缓推至地面。
不曾想,轮椅刚落地,周遭竟掀起一阵轻声的哄笑,正好被宋鸾枝捕捉到。
“兰若姑娘就是这般教训下人的吗?连世子大人都敢嘲笑几声?看来这绣衣纺真如百姓所说,罔顾王法啊。”
宋鸾枝努力克制着语气中的不悦,冷眼扫过刚刚掀起哄笑的人群,他们顿时噤若寒蝉。低垂着眼微颤着身。
她神色冷峻,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丝毫不胆怯迎着兰若的目光,二人静默着,气氛逐渐冰冷。
容玉珏不愿让宋鸾枝为难,他本身就是这般残缺,冷眼嘲笑经受的多了,这些年他也就倦了、忍了。
可宋鸾枝不一样,若是因为他,让宋家和绣衣纺之间那本就薄弱的线断了,那对宋鸾枝来说,是不利的。
他想要的,不过是她安全罢了。
容玉珏抬起因虚弱而有些消瘦的胳膊,轻轻扯了扯宋鸾枝的衣角,强撑起笑意,故作轻松地朝她摇了摇头,柔声顺着毛:“算了鸾枝,我无碍的。”
瘦菊依阶砌,檐深承露难。说的恐怕就是这般在人言中苦苦生存的容玉珏。
她能感受到,当笑声随风传来的那一刻,容玉珏的身子僵了一下,薄红漫至耳根。
她也知道,容玉珏欲同以往那般,隐忍不发,最后独自回府,再次将大门紧闭。
可错的人,从来都不是他。既然无错,为何受罚的是他?宋鸾枝藏在衣袖中的手攥紧了拳,眼神异常坚定。
即使如此,就该让那些人知错道歉,一味忍让换不来他人的尊重,只会让他们再三挑衅。
宋鸾枝不顾容玉珏扯住的衣角,她起身站立挡在容玉珏身前,冷笑一声:“兰若姑娘对绣衣纺可真是忠心耿耿。只是不知,兰若姑娘可还记得,中秋节那日东街树下的场景?”
此话一出,全场静默,唯剩兰若满脸苍白,瞳孔微震,薄唇轻颤着,喃喃自语:“为何、为何你会知晓...”
“人总是会自作聪明,却不知道其实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被默默注视着。”
宋鸾枝声音淡淡,却如刺骨的寒风打在兰若的心脏处,那种头顶悬刀的感受,兰若还是第一次体会到。
她怒极反笑,强压住心中不适,竟弯下腰,朝容世子的方向行了个大礼,
“容世子,是兰若教导无方,还请世子见谅。”
话音刚落,便从坊内走出几名猛汉,不顾那群人的哭喊求饶,竟硬生生将其带入小巷中,随后是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刺耳狠厉,不带一丝犹豫。
鲜血顺着地面的缝隙缓缓流淌出来,宋鸾枝心下一惊,竟不知这绣衣纺行事如此狠绝。她不动声色移开目光,见兰若欲起身,再度开口:“等等。”
“宋小姐是觉得,这还不够吗?”
兰若欲抬起的腰停在半空中,她抬起眸紧紧盯着宋鸾枝,一脸怒容,两只眼睛似冒着火。
宋鸾枝缓步走到她身前,轻柔地替她抬起腰,手掌轻拍了拍她的肩,侧头于耳畔出声:“兰若姑娘,我家小妹在家受宠的很,向来不看他人眼色。在外,我也不愿她被人薄了脸面,你说是不是?”
兰若气笑了,冷眼睨着她,往日伪善的面容此刻早已撕裂,她声线紧绷暗哑:“闻言宋大小姐待人温和友善,今日一瞧,倒是让兰某见识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友善。”
宋鸾枝垂下眼眸,睫羽微动。
友善?她于心底冷笑。旧梦翻覆,这二字似乎早已消失在她的生命里了。
觥筹错、飞光落,日隐云蔽间,宋鸾枝缓慢直起身,倦眉微动,纤细的指尖悄然挑起兰若的青丝,故作惋惜状。
“红炉烫茶,烛火曳曳,月影泪斑斑。兰姑娘,那藏有红豆的香囊,可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