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一刻,天地雾稍处夹杂细雨涟涟,远处山岚似织,如青玉坠。
庖屋外微烟渺渺,人群熙攘着。今日,是大夫人的生辰,因此早早地,便开始准备起来。
庖屋内,一处人少的地儿,宋鸾枝正低垂着眼,纤细修长的手指微微翘着,细细揉捏着手中的面团。
沾了火龙果汁的面团不出一会,便在宋鸾枝的手掌心上,呈出梅花的模样,同那日在梅花林捡拾的落梅,几乎一致。
“小姐的手真巧,这面团在手心里,还真真像是一朵落梅花呢!”
夏筠静立在一旁,眉眼清朗,含着笑开口。
宋鸾枝并未回话,不过是将那落梅放置一旁。
转眼看,那一排排,皆是做好了的落梅形状的面团,此刻已然被秋曳摆成梅落枝头的样子。
“接下来,只要将他们放在锅上蒸一会,便好了。”
窗外朦胧着,弱光沾了些雨雾,在窗前绘出宋鸾枝的面容,她静静垂着眼,目光不曾从面团上移开半分,但思绪却已飘远。
有多久未曾亲自下厨了?又有多久...未曾为母亲过生辰了?
她不知道曾经的宋鸾枝是如何替大夫人过生辰的,但在穿越之前的她,从未给母亲过过生日——
亦或者说,她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
宋鸾枝指尖微颤,她落眸,眼神落至那沾了红汁的指尖,眸色微动,不禁轻笑了声。
以前,她从不屑于亲手做这些事情。在她眼里,唯有攀上高台、俯瞰全城,才是她最重要的事情。
身为京圈蛇蝎心肠的宋大小姐,如若被那群追名逐利之人知道她如今竟亲手下厨,怕不是要被笑掉大牙。
宋鸾枝自然不会随意为人下厨,但...大夫人不一样。
院内小径通幽,天边群山环抱。流云连绵下,她似又回想起刚穿来那日,大夫人面色愁容,目光闪着那股浓浓的担忧,亲切的贴近与问候,是穿来前的宋鸾枝从未体会过的。
那一刻,让深陷陌生之地而浮躁的宋鸾枝,顿时安静下来。
从未感受过母爱的她,那一刻,心中竟不是恐惧,亦不是欢喜,而是疑惑。
为何,为何要这般忧虑,又为何要这般相信她。
她不懂,也不明白。
活了那么久,她第一次尝到母爱的滋味。
大夫人总会无条件的相信她,亦会无条件的帮助她、保护她。
宋鸾枝见过春日夏风秋叶冬雪,也踏过万山遍野,
尝过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滋味,也见识过人心险恶,
知道独占高台万人俯首的感受,也知道深陷泥泞孤独自救的无助。
但她唯不知道,何为母爱,何为亲情。
是大夫人,让穿来第一天的她,真真正正的知道母亲伟大的爱,是何滋味。
那一刻,星汉灿烂、流萤万千。
收回思绪,宋鸾枝眉头舒展,浅笑如画。
既如此,便安之。
于她而言,她从未尝过母亲亲手做的饭菜是什么味道,在她心中,这是最宝贵的东西。
希望今日这份她亲手制作的红梅报春,能让大夫人欣喜,这也是如今的她,能给予的最好的礼物。
“你们在这看着,我去看看汝善的绸衣准备的怎么样了。”宋鸾枝扯下衣袖,理了理衣裳吩咐后,便朝着门外走去。
那绸衣是宋汝善亲自缝制的,但宋汝善目前的刺绣技巧可谓是一言难尽,希望不会出些什么事。
谁料,宋鸾枝刚准备从廊道尽头向右拐去,却被一侍女从身后急急喊住:“小姐,小姐!”
宋鸾枝蹲下脚,只见侍女微微弯腰小口喘着气,眉心透着股担忧,语气急促:“小姐,不好了!容世子和裴少爷在后门吵起来了!”
“你说...在哪?”
后门位置偏僻、人影稀少,偶尔在深夜宋鸾枝赏景时才会前去,她着实想不明白,这二人为何会在后门吵起来。
这么想着,宋鸾枝跟随着侍女的脚步加快,藏在衣袖中的手下意识握紧。可千万别惹出什么乱子。
今日,大夫人最为重要,任何人都要靠边。
不出片刻便抵达后门,宋鸾枝朝四周望了望,却未见其人,只有一片落花和杂乱的树枝。
“人呢?”
“小姐,在...在那儿。”
侍女脸色略显苍白,抿了下唇,低垂着眼局促地抬手,指了指那块被青苔密布的破墙。
宋鸾枝顺势望去,却并无人影。她略微烦躁的轻啧了下,抬脚走近。
她微眯着眼,只见那灰色的砖瓦上,赫然出现了一双手。
“......”宋鸾枝无语的闭上了眼,内心暗叹:早知如此,就该将这墙都给封了!这裴逢序怕不是爬墙爬习惯了?生辰宴都敢爬!
她转身,朝侍女摆了摆手:“这边我来处理,你先回去吧。记着,不许胡说。”
待侍女脚步匆匆离去后,宋鸾枝才卸下防备,双手叉腰,语气无奈:“裴少爷,您要闹到何时啊?”
空气静默了片刻,下一秒,矮草蔓延的砖瓦上,突然冒出来“一只狗头”。
“鸾枝!”
裴逢序两眼一亮,眸中是说不出的喜悦。他语气轻快,微微用力,上半身便全出现在宋鸾枝眸中。
下一秒,他却故作一副委屈状,吸了吸鼻子,声音拖得长长的:“鸾枝,我和你说...”
“裴少爷。”
恍惚间,门外传来一道熟悉且晴朗的声音,宋鸾枝知道,是容玉珏。她没想到,他竟还在这里。
“裴少爷,随意说出宋小姐的闺名,非君子所为。”
“要当君子你自己当,反正我不当。”
“更何况,我和鸾枝可是青梅竹马,不像某些人....”
裴逢序嘚瑟地微微摆了摆头,语气轻佻,特地加重了“青梅竹马”这四个字。
“你!”
似是从未见过这般口舌雌黄、胡作非为之人,容玉珏竟哑口无言,只能将其所怨憋在心里,咬紧牙关,无处可发。
毕竟,他最后说的那句,是真的。
他们,是青梅竹马。
宋鸾枝轻瞪了眼趴在墙上痴痴地瞧着她、傻笑着的裴逢序,转身将后门打开,入眼便是容玉珏坐在轮椅之上,身旁跟着侍卫的场景。
二人相视一眼,容玉珏顿时脸颊起了薄红,僵硬的垂下眸,那簇簇睫羽落于眉眼之下,更惹人怜惜。
“抱、抱歉宋小姐,我本无意走这后门,只是路过看到裴家少爷鬼鬼祟祟地走进,便跟了上去,担心你会出事罢了。”
“宋小姐,你千万别误会,我、我下次不会了...”
容玉珏声音微低,带着几分微不可察序小委屈,语调又怪又软,看着便不像是有坏心思的人,惹得宋鸾枝心尖似被羽毛剐蹭,又软又酥。
“无碍的,容世子,我知你是好意。”
宋鸾枝面色微动,眸中含着丝怜意。她向来经不住容玉珏这副模样,只能作罢。
见状,一旁的裴逢序倒是先不乐意了,怒气冲冲地跳下墙,站在容玉珏身侧,不满地抬手指了指眼前这看似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某人,
“鸾枝,这人绝对故意的,他原先不是这样的!他刚刚还...”
“裴少爷,我知你对前几日请您出府的事情耿耿于怀,但希望你能见谅,勿说出些本不存在的事情。”
容玉珏本就生的唇红齿白,又不经常出府,皮肤更是白透。被裴逢序这么一吓,脸色更是苍白,他紧紧攥着拳,目光澄澈。
“裴逢序。”
宋鸾枝抬眸睨了他一眼,裴逢序只好悻悻地闭上了嘴,扭头不愿多说,显然是气得不轻。
他只好冷笑一声,喃喃道:“这一回,倒是让我见识到了大名鼎鼎的容世子,究竟是何模样。
容玉珏未回话,而是抬眼温柔朝着宋鸾枝笑着,水雾雾的眼睛直勾勾地落在宋鸾枝的身上,竟让她感到一丝不自在。
“宋小姐,那我便先走了,希望一切顺利,生辰宴上再见。”
话落,他便安安静静地推着轮椅,在路的尽头离去。
“还看呢?人都走没影了!”
裴逢序本就在气头上,侧眸发现宋鸾枝目不转睛地盯着容玉珏离去的方向,更是一股子气。
宋鸾枝无奈收回目光,语气温和:“好啦,世子本就身弱,又不常出府,你多让着些他。”
裴逢序轻声切了一下,便不再去纠结,反而满眼笑意地弯下腰凑近宋鸾枝,双眸饱含深情,似乎不想放过她的一丝一毫,想要将其深深印在脑中。
他勾着嘴角,人前那一副恣意潇洒的裴小将军,此刻却温柔似水,语调柔软:“看,这是什么?”
话落,宋鸾枝侧眸望去,只见裴逢苏弯着眉眼,不知何时从身后拿出一个香囊,上面正绣着湖蓝色的风信子图案。
“你也知道,我、我就是个糙人,不会做这些。你、你将就着用。”
裴逢序憨憨地笑着,侧过头不敢看她,一只手挠了挠后脑勺,语气竟带了些罕见的紧张无措。
见许多宋鸾枝都未动身,他瞬间着急了,生怕宋鸾枝不要,连忙将那绣的七七八八的香囊塞进她的怀中。
他双手紧紧按住她的肩膀,双眸微颤,语气急促紧张:“你不许嫌弃,是你儿时同我说要求个香囊的!我、我还特地换了你喜欢的风信子!”
宋鸾枝低垂着眼,目光落在那看样子就费了不少心思的香囊上。刚刚她就发现,裴逢序在抬手时,那手指上密密麻麻的针孔印,还有些已经结了痂。
那一刻,她便能想象到,在战场杀敌无数的小将军,是如何弯下腰,在深夜中点着微光,眉眼虔诚认真,为心爱之人一针一线缝制这香囊的。
可是,眼下的宋鸾枝,已不再是原来的宋鸾枝了。
换句话说,她已不再是裴逢序所爱的、同样也深爱着裴逢序的,那个宋鸾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