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阳光有些惨白,照进屋里像一缕烟一样,那烟笼着钟严一张五官如刀刻一般的脸,柔和了几分,连他眼里的凌厉也融成一团沁着芬芳的花泥。
贺林被那一抹笑意晃了眼,莫名想到四个字“一笑倾城”,但他不敢说出口,否则肯定会被狠狠敲头。
他捂了捂脸,在钟严带着几分疑惑的目光投来时准备下床,钟严按住他,拿来他的衣服和裤子,坐在一旁,掏出刚才嗡嗡嗡响了好几声的手机查看。
贺林刚脱下病房的外套,就嗅到一股奇怪的香味,那香味和他那时在幻境中闻到的很像,倒是不知为什么会染到他的身上,他又仔细嗅了嗅周身,发现只有靠近心口那部分有这种味道,遂干脆将整个头都埋进衣服里,正巧钟严这时刚刚抬头,看着他这幅模样欲言又止。
他无意将自己奇怪的一面展示给谁,但比起被钟严误会自己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把自己穿过的病号服递过去让对方也“品鉴”一番是不是更像是变……算了,这又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事。
“钟严,我感觉自己身上有股味道。”
钟严的表情有些嫌弃的意味,他继续低下头看手机,道:“你最少有两天没有换衣服和洗澡了,有味儿很奇怪吗?”
贺林听懂了钟严是说自己脏,干脆把病号服整个儿甩在了他头上,钟严把衣服扯下来时,他那平时梳的整齐的背头少见的凌乱,脸色也明显黑了几分,贺林没意识到危险的气息,先是噗嗤一声没憋住笑,而后笑得越来越大声,后来又担心那小护士又来敲门“请”自己出去笑,遂捂住了嘴,颠来倒去的活像发羊癫疯。
钟严怒虽怒,但没忽略那散发着奇异香味的地方沾着一个针尖大的血点,尽管因为衣料的缘故有些晕开,但不仔细看的话还是很难看清。
他点开李贤媛发来的消息简短回复了一下,而后起身向病床走去,俯下身,微微用力按住贺林,冰凉的指尖轻触胸口的那块肌肤。
贺林慌乱地想要拍开钟严的手,却被对方一声“等下”喝止,他捂住脸,从未想过两个同性之间也能这么尴尬,“钟严,你又怎么了,怎么突然又要摸……”
“奇怪,明明没有伤口……”钟严自顾自说着话,耳朵却没放过贺林的这一小声嘟囔,他抬起头,微微抬起手,然后狠狠敲了贺林的脑袋一下,“你究竟在瞎想些什么,一天天的?”
贺林就感觉自己很冤,明明被占便宜的也是他,结果要挨打的也是他……他揉了揉额头,一边往身上套着自己的衣服一边道:“反正我没说错吧,我的身上就是有股很怪异的香味,而这个味道就是我在药厂家属院的案发现场闻到的。”
“这个味道还真不太好形容……”钟严又捻了捻指尖,凑到鼻子下仔细嗅了嗅,“回去可以问一下小媛,她对香水有研究。”
那个法阵可以找师清,这股香味可以找李贤媛。贺林感觉到自己身边真是卧虎藏龙,不由得自豪了几分,道:“那这件案子可就好办多了,现在先去找一趟金局吧,有些麻烦真是不找不行了。”
钟严对此也表示赞同,他积极的态度不由得令贺林猜测这人也对金局积怨已久。
他们到达局里的时候正好赶上了一个对公安局局长来说难得悠闲的早晨,温暖的阳光,适宜的室温,开得正好的栀子花幽幽地吐露着芬芳,和着玻璃杯里袅袅升起的茶香,收音机里悠扬悦耳的钢琴曲,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在两声重重的敲门声响起之前。
“进来!”金成川调整了一下坐姿,在来人打开门进来后他突然后悔自己没有装作不在,但面上仍保持着镇定,“小林啊,找我有事吗,还是说你们调查的案子有什么新进展了,要来找我汇报工作?”
贺林主动坐到了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随后他便看到金成川不动声色地将放在桌面正中央的玻璃杯往边上挪了挪,他挑了挑眉,暗道局长这是对自己摔了他的杯子有心理阴影了?
“金局,我来是因为什么我想您应该明白吧,何必跟我在这儿拐弯抹角的呢?”
金成川不愧是警局公认的老狐狸,一双上挑的狐狸眼转悠了几圈,笑眯眯的揣着明白装傻,“哎呦,是说加班补助的事吧,要不我给你调一天休,本来今天就打算让你在医院里好好休养的,没想到你怎么出院了,小钟你也是,我不是叫你看好他,伤好之前别让他到处乱跑吗?”
钟严抚着下巴,故意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样:“在我们贺队有伤的情况下,昨天半夜还叫他孤身一人去案发现场的人似乎就是金局您吧?”
被钟严拆台的金成川也不慌,而是拍了拍自己脑袋道:“嘿,你们看我这记性,要忙的事太多就记不太清了,我怎么还在这儿坐着呢,等会儿我还有个会要开,现在就得走了,有什么事就等我闲下来再说吧。”
见金成川这条老狐狸又要借口溜走,贺林忙拽住狐狸尾巴道:“金局,这件案子关联着两年前的那件案子,我是不会放弃的。”
金成川的神情冷下来,语气严厉:“小林,切记一切行动听指挥,如果你不懂这句话有什么意义的话,那我建议你去问一下你唐学长,他曾经因为这句话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简直就是血与泪的交织……小钟你,你也是那件事的……你也是那件事的知情者,你劝劝小林,不要让他……”
贺林不知道金成川口中的那件事与唐雨清所说的那件事是否为同一件,他本来也不想在唐雨清不知道的地方揭开他的伤疤,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要说,“学长同我说过这件事,他说如果不是他的错误命令,那个人就不会死,如果不论命令正确与否,我都要听任的话,那岂不是拿自己甚至其他人的命开玩笑?”
贺林的话听上去很是刺耳,金成川却只是向后仰了仰头,面部肌肉反而放松下来,语气里含着几分听不清是什么情绪的笑意,“唐雨清这么给你说的?看来他还是不肯原谅自己,那件事本来也不是他的错,他作出的指令在任何领导者看来都是最完美的,牺牲一个人拯救许多人和保住一个人放弃许多人,换你,你又该怎么选?小林,现在你也是一位领导者了,如果让你下命令,你又会怎么做呢?”
贺林在不知所措的时候会习惯性地低下头,可是他现在却没有,那双总是会将所有情绪外露的眼睛里此刻充满着痛苦与纠结,但不曾有过退却,他的眼睫颤了颤,在眼下投下一片毛茸茸的阴影,终是被坚定的神情所占据,他的眼眸在此时无比清澈,一望望得到底,又仿佛没有底,因此叫看着他双眼的人感到了莫名的恐惧。
“我会……我会想要他们都活下去,包括让他们置身于危险之中的歹徒。”
金成川显然想象不到贺林会做出这样的回答,他有些怔住,又很快有所反应,探身向前静静地看着贺林的眼睛,想逼出他眼底的一丝怯意与动摇,然而却失败了。
他有些恼,尽管没表现出来,但是旁人能从他的嗤笑中感觉到,他笑道:“连一个歹徒都要救,看不出你挺博爱啊,小林?”
贺林感觉到喉头有些哽得慌,就像是上学时被老师和同学嘲笑自己的理想时一样,他想自己总是孤单且无助的,大大咧咧的外表只是表象,他的理想死在了幼时,即便在成年后再度枯木逢春,他仍停留在了那个寒冷的冬夜,从未走出来过。
“我觉得……”钟严缓缓开口,在说出三个字后又缓缓道:“我也会这么做。”
金成川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打转,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他先败下阵来,拍了拍两人的肩道:“你们啊,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疯子。”
钟严没有反驳‘天造地设’,反而道:“什么叫疯子,我觉得这就是正常人的做法。”
贺林没有反驳‘疯子’,倒是对‘天造地设’这个词的用法颇有微词:“金局,您今年过生日我已经想好了该送您什么礼物了,就送您一本《成语词典》好了。”
“那……也不错,总比你从地摊上淘来的二十九块九的玻璃杯好。”
贺林挠挠头道:“其实我送您的第二个玻璃杯是九块九网购来的。”
金局:“那我改明儿得去医院检查一下。”
贺林:“放心吧,铁定是喝不死人的。”
金局把藏起来的玻璃杯又拿了出来,大有一种“爱摔不摔,摔了更好”的意思,但贺林一眼就瞧出来那是二十九块九的那个,他才不摔,但要是九块九的那个就说不定了。
金成川见贺林意志坚定,钟严又站在他那边帮腔,干脆就让他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只要到时别拉自己下水就成。贺林和钟严也就离开了办公室,虽然是被赶出来的,但贺林还是感觉到了一丝胜利的喜悦,想起刚才钟严那句话算是为自己解了围,遂道了声谢。
钟严怔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谢什么,偏过头笑了一声,这时贺林才看到这人原来只在一侧的脸颊有个浅浅的酒窝,又听到这人道:“没什么,我真是那么想的,和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