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楼。
宇文翊昂然挺立站于窗边,淡漠地望着楼下的川流不息:
“听说,你昨日送了封信到公主府?”
于他身后,坐于八仙桌旁的沈度闻言饮茶的动作一顿,转瞬又似无事发生般笑了笑:“没错。”
宇文翊嗤笑一声:“那你可是帮了她一个大忙。”声音开始发冷。
沈度眼眸一转,低笑道:“我帮的是镇国公府。”阻止和亲,自然对他宇文家也是有利可图的。
可对方却不买他这个账:“是吗?那为何不事先与我商议?”宇文翊冷硬又尖锐地问道,而他也并不需要沈度的回答,“那人知道吗?”
“他知道。”沈度毫不犹豫答道。
宇文翊冷哼一声,语带讽意地开口:“知道?那他知道,如若回纥怀恨在心,意图不轨,需派谁去应战吗?”
前线打仗,尤其是北方战场,除了他宇文家,还能是谁呢?
沈度想起那人说的话,道:“只要太子之位稳固,他们不敢来犯。”
宇文翊眼里满是嘲弄地回头,嘴角扯出一个弧度:“如若不稳呢?”
此话一落,沈度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嘴唇紧抿成一线:“我们不会动太子。”
宇文翊双眼微眯,笑容里的恶意渐渐放大,嗤之以鼻道:“帮我宇文家,又不想动太子?天下竟有如此可笑之事。”
沈度愤而起身上前想驳宇文翊之言,走到他面前时,却发现他的神思并不在此处了。
只见宇文翊目不转睛地看着楼下人潮涌动的街道,似是在确认何事,半响后喃喃出声:“她要去哪儿?”
“什么?”
……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永嘉正骑着那匹发光白马,欢天喜地地往郊外而去。
而当她驱马缓行于街道之时,行人皆是被骏马惊艳一番,啧啧称赞,片刻后,又对马匹主人再次夸赞一番。真可谓令永嘉心花怒放。
出城后一路疾驰,终于见到颉叶与雅宁二人,她满目笑意策马上前:
“二位久等了。”
“不敢。”雅宁笑道,“既然人齐了,那我们出发吧?”
“稍等,”颉叶连忙出声,“还有一个人。”
永嘉疑惑道:“是谁?”
“任揽星校尉。”颉叶眼睛弯成了月牙。
永嘉与雅宁相视一眼。
“怎么突然把她叫上了?“雅宁问道。
“我想着人多热闹,况我对她大会那日的风姿,仍念念不忘呢。”
雅宁垂眸转目,小心地观察永嘉,却见她神色无异,嘴边甚至有上扬的弧度。
永嘉轻笑一声,开口道:“甚好,我也想跟任校尉请教一二呢。”
不过倒也奇了,任揽星居然也愿意来。
话落未几,便有踏踏马声传来。
任揽星马上身姿仍然挺拔,骑到她们三人面前后,灵活下马:
“末将见过二位公主、郡主。”
“任校尉太过客气,快快免礼。”永嘉和善一笑。
“你们都来陪我玩,真是太开心了,不过和贞公主也能来就好了。”颉叶语气轻快道。
永嘉闻言神情略有变化:“你去找过和贞?”
“对啊,”颉叶稍稍歪了下头,“我想着以后毕竟是一家人,还是要和她联络联络感情的,可她婉言拒绝了。”
三人神情骤然变为惊愕。
永嘉紧蹙眉梢,声音发沉:“不是说,和亲一事取消了吗?”
“嗯?”颉叶眼里流露着疑惑不解,“我没听说呀?王兄说此次和亲定下的就是和贞。”
这是何情况?!永嘉嘴唇不自觉地抿紧,目光有些许发散望着某处。
颉叶见气氛陡然间变得不对,她旋即继续出声:“哎呀,在这儿有何闲聊的?我们出发!”她眉飞色舞道,话音未落便骑马驰骋起来,“你们快跟上!”
雅宁见永嘉愣在原地,她出声提醒道:“永嘉?”
永嘉回过神来,唇角一扯:“走吧。”而后轻拉缰绳,神气的白马也奔跑起来。
……
“公主殿下。”
永嘉回首,看着策马贴于自己身旁的任揽星,心头略有诧异,眼露探究之意:“何事?”
任揽星紧紧盯着永嘉,道:“末将有事与殿下相谈。”
永嘉闻言细眉微微上扬:“哦?请说。”她居然会有话与自己说。
任揽星抬眸看了看眼前并驾齐驱的二人,手下轻轻一扯,马儿便慢了下来。她开口道:“想必殿下也听说过一些流言,但那只是陈年旧账,还望殿下勿要因此事,为难都督。”
“呵,”原来又是宇文翊那厮的事,永嘉冷笑出声,“我又何时为难过你们都督?”为难他?她想剁了他还苦于找不到口子下刀呢。
任揽星见永嘉言辞冷硬,面色慢慢凝重:“殿下,我们不必作这口舌之辩。都督与末将绝无私情,殿下莫要……伤错了人。”
任揽星已然开始觉得害怕。这位公主殿下不过进了一趟宫,就将一项大罪扣于自己兄长头上,行事毫无顾忌,更遑论宇文翊。
只见永嘉反而笑了起来,眉梢眼角皆显露出愉悦的弧度:“宇文翊对你无私情,那你呢?”
任揽星霎时神色怔愣,迟迟答不出话。
永嘉笑意更深:“莫怕,我是想成全你。”
任揽星身子猛地一震,倏地抬眸,眼也不眨地看着永嘉:“殿下,请勿说笑。”
“说笑?我可是真心实意的。只要任校尉,”永嘉神色变得莫测起来,“帮我一件事。”
任揽星便知道这位公主不是何良善之辈。她面色一变,神情发冷:“末将绝不会背叛都督。”
永嘉轻笑出声;“背叛?太严重了,任校尉。何况我又没打算杀了他,我只要他,滚。”声音逐渐变沉,说到最后,她的眉目也冷了下来。
“请恕末将无能,帮不了殿下。”任揽星毫不犹豫道。
永嘉轻轻摆手,看着她的眼睛:“任校尉不必此时答我,你答了,我也只当没听见。回去好好考虑吧,趁我还能,”话到此处,她深深地看着任揽星,“将你扶上大都督夫人这个位置。”
任揽星却似未有动心之意,仍然语气坚定:“无谓扶不扶上,这个位置永远都是公主的。”
永嘉闻言,眼露不屑:“我是大周的公主,不是他的什么夫人。”
言罢,手上的缰绳轻轻一甩,眨眼间便跟上了眼前二人,只余一个背影给身后之人。
***
翌日,皇宫。
永嘉正匆匆在宫道上疾行,直往和贞的宫殿而去。
但是她的身后却有脚步声越来越近,随后她的袖子便被人拉住了——
“皇兄?”永嘉回首疑惑地看着太子。他为何要拦着自己?
太子面色严肃地看着永嘉:“随我走。”话音未落,未待永嘉反应便要拉着她往东宫而去。
“皇兄,我还有事呢。”永嘉稍作挣扎,语气焦急。
“我知道是何事,你先随我走。”太子头也不回地应道。
永嘉挣扎的手只能渐渐垂了下来。
……
永嘉随太子步至东宫宫门,便远远瞧见太子妃正于正殿门口等着他们。
见状,永嘉扯开了自己的袖子,急忙上前对其道:“皇嫂,你是有身子的人,怎能站在此处呢?”
温婉可人的太子妃柔柔一笑道:“我看太子殿下行色匆匆的出门,想是出了事,我放心不下,瞧见你二人回来我也放心了。你们先进去坐吧。”
“你先回寝殿歇息着。”太子语气温和地对太子妃道。
见太子妃轻轻点头后,太子便又扯着永嘉走进殿内。
“皇兄,究竟找我何事啊?”话说着,永嘉便自行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这一路走得也太急了。
太子也随之坐下,示意永嘉给自己也倒一杯,才出声道:“你要去找和贞?”
“自然。我听说,和亲一事又出了岔子。”
太子剑眉紧皱:“此事你管不得了。况你去参了她皇兄一本,你不怕她记恨你?”
永嘉却不以为然:“其中关窍和贞自能想得明白。李越不过贬为庶人罢了,说到底谁又能耐他何?如若和贞去和亲,能否活着,如何活着,仍是两说。”
“可是……”太子面色愈发凝重,看着永嘉的脸颊,欲言又止,而后还是决定开口,“现在做何事都是于事无补了。汨啜那边竟然说他二人早已私定终身,并且……证据确凿,现求父皇下旨赐婚。”
“什么?!”永嘉自是震惊非常,杏眼圆睁地看着太子,“这怎可能?和贞压根儿就不认识他。”
太子眼睛暗淡下来,声音也轻了下来:“母后去处理了这件事。说是,汨啜手上的信物中,不乏极私隐之物。”
永嘉难以置信地双眼微眯起来,猜测道:“他命人去偷的?”
太子直直望着永嘉的眼睛:“你晓得的,他偷不到。”
“那?”永嘉想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太子静默片刻,继而开口:“查出此事后,淑妃便立即去向母后求情。但是,是为李越求的情。”
永嘉的心脏似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呼吸都困难起来:“是淑妃。”
淑妃为了自己的儿子,把和贞卖了。
太子眼带心疼的看着永嘉,伸手轻抚于她的背上,缓缓顺气。
永嘉缓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淑妃如何跟母后说的?”
太子先是轻轻叹了口气后才开口:“她说,女儿已要远嫁,此生再也不见,那至少将儿子留于她的身旁。”
和贞远嫁和亲,是大周的大功之臣;而淑妃宫中多年,只有这两个孩子,于情,于理,淑妃这个要求绝不过分。
“可是……”永嘉垂下头去。可是和贞怎么办。
太子的手掌慢慢上移,轻轻摸着永嘉的头:“你已经尽力了。”
永嘉垂头沉默,片刻后,她抬起头来,面上眼中皆是坚决之意:“我要去见和贞。也许她,还有未了的心愿。”
太子柔和地凝视永嘉。此次,他轻轻颔首。
***
“皇姐?”
永嘉走进和贞的寝殿之中。此时整座宫殿静寂无声,只有抽泣声似有似无,微弱地响起。
和贞听到永嘉的声音,身形动了动,但仍然趴伏于床上。
“皇姐。”永嘉靠近和贞,伸手轻抚于她的肩膀。
半响,锦被中传来她的声音:“我从小到大一直很羡慕你。同为公主,你为何如此恣意。我每日在宫中,不是刺绣女工,便是练舞习琴。母妃说,如此便能指个好驸马。”
永嘉双眸中覆上了一层担忧之色,缓缓坐于和贞身边看着她,眼中的关切溢于言表。
“呵,好驸马,她给我挑的这个驸马,真好。”言辞中冰冷如霜。
“此次,父皇仍未下旨。”永嘉声音略带哑意。
和贞低低地笑了起来:“母妃,已去跪求父皇了。”
永嘉说不出话,抚在和贞肩膀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和贞抬头,眼睛看着前方,慢慢才有了焦点。她坐起身来看着永嘉:“我知道,你来这儿是想安慰我,也是想最后帮我一把。”
永嘉与她对视着,缓缓点头。
“谢谢,永嘉。”和贞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然后渐渐消散,眼中哀伤之意转为狠意,“我恨他们,我恨他们每一个人,我恨皇兄,恨母妃,也恨……”言至此处,她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眼也未眨地盯着永嘉的眼睛:“我想让他们死。”
永嘉眼中流露出犯难之意:“李越很快就不是庶人了,我……”
看着永嘉这副认真帮她想方设法的模样,和贞真心实意地轻笑了一声:“别当真,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我只是恨,永嘉。”
“希望我们仍有再见之时,永嘉。”
和贞的声音,轻轻消散于巍峨宫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