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很累了,她低着头,愣愣地说,“我不要上学了……我喜欢一个人呆在家里看书。”
夏洛特尽力说服爱丽丝,“休学回来之后,我比你大一届,就不能同班了。”
爱丽丝有点纠结,她不想和姐姐分开,但也不想去学校再被欺凌。
她说:“那我们可以一起休学?”
爱丽丝一开始没有意识到这是个冒犯的句子,直到夏洛特表情变得严肃。
夏洛特:“可是我不想,我喜欢学校,有很多朋友,还能学到很多知识。”
爱丽丝有点无措,“哦,但是这些我没有。我喜欢数学,在家可以自学,玩偶也可以陪着我……那你可以放学后回家做我的朋友。”
她退了一步,而且觉得自己的建议很周到。
夏洛特没有气馁,还想继续追问,却被艾斯特按下了。
艾斯特摸摸她的发旋,“夏洛特,去看书吧,不用着急。”
爱丽丝抿抿嘴,不欲说话。
“爱丽丝,来妈妈这里。”
艾斯特伸出手想抱她,却被躲开。爱丽丝站定在原地,表现得无动于衷。
她突然开始抽泣,不停地哭,“我不想上学……我不想出门……外面一点都不好,你们为什么还要烦我……”
但是问她哪里不好,她又无法组织语言回答。
可能是感觉过载,太亮了、太吵了,可能是提出的请求不被允许,失去掌控感。
艾斯特已经对频繁的发作感到疲倦,静静地看着爱丽丝。
*
行白的生活很平稳,直到亲眼目睹爱丽丝的情绪崩溃。
在珍妮咨询室门口,本来只是偶遇。她是按预约时间来的,可能爱丽丝她们正好是上一个,而且超时了。
看到艾斯特青黑的眼眶,行白忍不住问,“教授,您还好吗?”
艾斯特打起精神挤出笑容,刚要开口,爱丽丝就在旁边反抗起来。
她捶打艾斯特的腿,跑来跑去,无声尖叫。
别打招呼了。她想快点逃离这个讨厌的地方,一刻都不能拖延。
行白站在门口,被她撞到,愣了一下,让开了路。
爱丽丝直接冲了出去,压根没回头。
行白:?
她心虚地看向艾斯特,感觉自己做错事,急忙追出去。
爱丽丝坐在楼道阶梯上,用猫一样警惕的双眼,和她对峙,“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想听。”
行白忽然理解了宋远柠面对自己时的心态。
她想了想,蹲在爱丽丝旁边,隔了几米远。两个人盯着同一面墙,放空大脑。
都是不擅长社交礼节的人。
“你踩到线了,”爱丽丝指着地砖的花纹,“如果你往左边挪一挪,就能在一块完整的图案里。”
“哦?”行白低头观察,然后把脚尖偏转方向,“现在我踩在两块的缝隙正中间,这也是平衡。”
爱丽丝抿嘴,“不对,你输了。”
行白笑了,“没有评判标准,你没法证明我是错的。”
爱丽丝平静地说,“如果这是我的游戏,你应该听我的。”
行白:“好的,那么我们从这里开始,一个图案正中间和几个对称图案的正中间,有什么差别呢?你和我的规则起点不同,但都能外延到同一个地方。”
爱丽丝:“路径不同,就不算一样。”
“那么这就是’我们’的游戏了,”行白说,“这条缝隙的存在本身没有意义,直到我们今天通过游戏规则创造了它的意义。”
“一切都没有意义?”爱丽丝问,“哦,是,我也时常这么感觉,你应该也明白,这些情绪突然击中我们,让我反复思考上学和治疗有什么必要呢?我希望把它们排在人生必做一百件事以外。”
行白似笑非笑,“如果我是珍妮,这时候可能会说,它们对你日后的正常生活很重要,比如找个工作养活自己,或者有一两个朋友,还有家人,让你不孤单。或许你能结合这些不感兴趣的知识和特殊兴趣创立一番事业。”
爱丽丝言语直率,“那我认为人际关系不重要,最无意义的麻烦,交流互动不会产生半点快乐,我不干了。这些精力就算不用在看书,也宁可躺着,我要独自在家过完一生。”
行白没直接否定,她也想这么做,但是,“你觉得可能实现吗?”
没有震惊,没有怒气,有的只是如同讨论“一加一等于几”般的平常。
爱丽丝心知肚明,表情沉重,“所以我要一辈子都和黑箱打交道,我不能接受……你行动了二十多年,现在找到吗?”
行白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很远,“我也不知道答案,如果你明白了,或许可以教我。”
在大学期间,她兼职做家教时,和家长的关系常常比和学生的关系恶劣得多——许多次被拖欠费用,扣押举报,或者试课后突然解雇。
她在这方面总是不及格。在热闹的人潮中,她感受不到自我的存在。
当她看到爱丽丝一样困惑地沿着黑箱摸索时,她希望她能更进一步。
“有问题就去问你妈妈、夏洛特,还有珍妮和其他医生,别一个人硬撑……”行白顿了顿,最后只说了这句,“可以少走很多弯路。”
“哦……”爱丽丝迟疑着,“不能问你?”
行白:“老实说,我还走在你后面呢。专业的事,就交给专业人士。”
她有种预感,爱丽丝会做得比她好很多。
*
“……爱丽丝是这么和你说的?”珍妮匆匆停笔,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你确实很擅长和她相处。”
“我很少遇到一样的孩子,但和她相处起来,确实很接近正常,”行白坐在上一次咨询来时坐着的沙发中,“她懂得如何处理设交,只是懒得运用在实际中。”
珍妮面庞柔和,让人感到十足的亲近,“按理说,我不该和你交流她的案例。”
“好吧,”行白往后靠了靠,稍微调整坐姿,“那谈谈我吧,既然另一位专业医生还在处理爱丽丝的状况,我们可以先来一回心理咨询。”
珍妮倒了两杯咖啡。
“我不喜欢喝,不过谢谢……”行白接过陶瓷杯,“在实际运用中的过程中,我遇到很多困难。是,我是有阅读相关的书籍,关于沟通、关于对话、关于表达和妥协……有人称它为一门艺术,我很难不赞同。”
行白的视线虚虚地落在她的双眼,“就像高难度技巧的杂耍,谈话中的人在高空钢丝绳上相向而行,我却天生不具备平衡感。我在表现和读懂面部微表情方面有些困难,一开始还以为是单纯的脸盲。我记得量表里有看到专业术语用来描述……”
珍妮补充:“面部认知困难,典型的特征。”
“谢谢,我突然想起有关的事,”行白思绪跳了一下,“我十几岁的时候非常认真地学如何与人对视,照本宣科,有本自称’三分钟教你读懂微表情’的书说,看眉心是不施加压力,看嘴是躲闪,注视双眼是真诚,避开眼神可能是不感兴趣……我居然信了,然后始终盯着别人的眼睛,直到和我谈话的人表达了生气或困惑。”
“你为此困扰吗?”
“当然,意识到自己的社交隔阂,却无法跨越它。这让人悲观,不是吗?”
珍妮见过许多类似的例子,“你需要新的适应方式,但这不是你的错。”
“我赞同你的看法,不过那时情况恶化得很快。在大学阶段我没有获得任何评估和支持,随之而来的是更多压迫、更多侵占隐私、更多强制社交。入学第一周,所有学生都需要做心理测试。出于自我保护,我肯定不会如实填写,这会带来很多麻烦,比如说停学。但辅导员依然找到我’谈心’,认为要么我开玩笑,要么我不正常。”
“为什么?”
“可能有两个原因。因为那份几百道题的测验加入了测谎指标,会重复出现相关性较高的问题,如果答案前后不一,就说明了矛盾。我确实没有仔细斟酌,统一答案。第二个原因——我觉得这点更重要——我把心路历程分享给新认识的同学,并且开玩笑说,傻子都知道。是的,我的傲慢害了我。”
珍妮问道:“为什么你认为是对方告密?”
行白轻笑,“如果不是其他受害者在毕业时撕破脸,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她是非常称职的间谍。”
她碰了碰杯托,液体表面荡起波纹。
珍妮谨慎评价:“厉害的人。”
行白点头,“我从她身上学到心口不一,然后获得了最常用的两个表演面具——傲慢无知的十六岁女孩,诚实,多愁善感,又害怕别人的感性行为;冲动焦虑的二十六岁女士,喜欢假装镇定,有被害幻想,认为没有人在说真心话。既然我们今天是来解决问题的,你就能猜到我现在使用的是哪种。”
珍妮感叹,“我真希望是前一种。”
“那我随时都会挤出眼泪,”行白恰当表现幽默,“但如果用刻度尺划分,我的悲伤绝对没有十分之三,依然能正常思考、流利对话。”
珍妮听完故事,终于发表意见,“你希望伪装成她那样的人,或者说,你羡慕她玩弄人际关系的水平。是什么让你产生这种看法?她从不同人身上获利吗?”
行白眯眼,似乎想从珍妮脸上寻找她的影子,“是,理想状态的人际关系需要互惠和合作,她很擅长从细微处赚取多数利益,没人能抗衡,然后积少成多,最后反过来倾轧、抢夺合作者的机会。”
行白总结,“就像是永恒定理,你永远是吃亏的那一个。”
珍妮建议:“可能你从她那里学会如何分辨好人坏人,我依然建议你远离她,与她相处也许会加重你面对人际关系时的焦虑和不自信。”
“很难说,”行白沉思,“她无处不在,当你和她的人际关系网出现联系,她就会变成隐形的追踪者,最出色的猎手。她的一言一行就像蝴蝶煽动翅膀引起热带风暴那样干扰你,或者一辈子拿刀追杀你的蜗牛。我也不能相信其他人和她不同,人们多少具备类似的特质……抱歉,我尽力不去思考迫害幻想。”
珍妮:“每个人都想利用你?”
行白先是点头,又摇头,“我不确定,但我很讨厌这个可能性。”
所以她需要独处,在特定时间切断一切社会关系。因为她的社交成功度往往取决于智力成果,而非天生本能。
人数越多,细节几何倍增长,机器总会超负荷。
珍妮:“所以你觉得社交无意义?”
行白可能沉默了接近一分钟,“所以我觉得社交无意义……我曾经以为我是正常人,而不是现在这种……”
她避开眼神,冷漠地说出那个词,“……废物。”
“哦,孩子……”珍妮整体客观和镇定,流露出一丝同情。不知道真情流露,还是为了让咨询者感受到咨询师的共情。
“停,我知道不能贬低自己,”行白重重扯自己的头发,“*,我憋了很久了。”
“曾经我以为学术研究不需要人际关系,事实恰恰相反,它是和人情关系最严丝合缝的那一类工作。举例来说,面对一项课题或者基金,你没法单打独斗,从选题、资金、获取数据到撰写投稿,很少由全能的人独立包揽,既追求成果,又追求速度,就必须明智地合作。”
“而我恐惧交流——就像是跑不快的羊,不会游泳的鱼,我就是做不到,没有任何理由。”
行白反问自己,“如果这不是废物,还能是什么?”
“我知道这个病可能是因为大脑缺陷,小脑、杏仁核……管它哪一部分缺失,但别人就是带着缺陷还是活得很好,我都不一定有病!我是说——”
“嘿,让你抱歉了,我可能就是个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