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恩若和谢远之站在积灰的房脊上,隐秘的夜色下。俯视着院中的动静。
“烛父——”陈羽的声音算得谦恭嘹亮。乖驯地垂下头,让陈恩若几近站不稳。
这是极寒之地皖北的礼节。皖北的首领被允许拥有太多孩子,不受重视的小孩则被寄养在子息单薄的亲信家中,被小孩称为烛父。她当然忘不掉这个民族,因着那时,王贫指给陈家的罪名,正是私通皖北,欲要颠覆中原。陈羽是皖北的王子,她瞠目结舌。
陈恩若那时,只当是王贫巧立名目,让陈家满门忠烈死得冤枉,却没想到这竟然是真的。
思考到深处时,她的额角滚下豆大的汗珠,想起茗茵那时的疏远,是她……陈恩若曾经以为,茗茵是污蔑陈家与皖北勾结的元凶。
她告发了陈羽。或者说,她的欲念一直是要断送陈家上百人的性命——因为她以牙还牙的个性。
陈恩若一直很亲近茗茵,那时是,这次这种情绪便更强烈。
那时陈恩若发现过茗茵投身王贫,背叛她,却在构想一万种可能原谅她的理由。这次重生,她自己知道与其说对茗茵的恨消散得太快,倒不如说,其实,只要给她一种解释,茗茵就能被她继续私心偏袒。
“她是后悔了吗?”陈恩若木讷地问道,没有了平日的盛气与威严。她旋即欣喜着,身体都轻快起来的感觉,觉得此时的茗茵固然有伤及无辜的可怕想法,但她终归是清醒过,想要弥补过。
“这还需要问吗?”谢远之不悦道,尖锐而恼怒着,或许被自己的语气吓到,谢远之愣了一下,她轻咳一声,“不好意思,我情绪不佳。”
陈恩若于是想起阿栀的事:“她?”
“她走了。”谢远之淡然开口,不在意道。拳头在无人注意的地方紧紧捏住,手心的潮湿濡得她喘气失常 。
陈恩若觉得她需要有个空间自己缓一缓。拍了拍她的肩,便适时地沉默,用力去听陈羽和他烛父的交谈。
“这次骨辰和北域开战在即,你有什么打算?依照王的意思,他倒是希望你能在让骨辰势力大量被消耗的情况下使北域的陈孙联军败阵,但给其保留一线生机,让更多的皖北势力能乘虚而入,做空北域。”烛父单刀直入,话语间冰冷着,好像不曾养过这个孩子。
陈羽眼眸微沉,一如既往的谦恭:“要让陈孙败阵但保留生机,又要大挫骨辰,这尺度拿捏尚成问题,不过我会尽力而为。”
“是必须。”烛父厉声道。
陈羽埋头称是。
烛父看着他,蔑视地扔给他一个信筒,“你娘最近给你写的——你放心,只要你能完成王的吩咐,你们母子早日团聚不成问题。”
陈羽眼睛一亮,压抑着急切的心情抽出信纸,动作却稍显迟钝,他看着这字迹,狠狠逼回了欲到眼边的眼泪。
“谢烛父,麻烦烛父转告,陈羽一切都好。”烛父看着他,沉默半晌,冷哼了一声,“王还是宽容的,若你着实能力有限,他顶多召回你去卡图放羊,你的母亲呵……本来就是叛徒的女儿,苟活这么多年也够了。”烛父眼刀剐着他,狭小的眼睛狠戾:“懂了吗?”
陈羽堆上笑,没脾气似的:“懂了。”
“哼……”烛父甩了甩衣袖离去,为他这个做作的反应而厌烦。
陈恩若望着这一切,有些失神:“我不能让大哥得逞。”
一阵忽而地呵斥打断了她的思绪。“什么人,听墙角那么久,可以出来了吧?”陈羽对着那屋脊喊到。
不外乎陈恩若,谢远之也颇为意外。陈羽的洞察力竟然比那个所谓的暗影还要略胜一筹。
陈恩若有些许心慌,谢远之握住她的手,带着她飞身而下。
陈羽看着幽暗中逐渐显现的身影,面容却惨淡下来,他下意识地手摸向剑柄,作一个攻击的姿态,牙关暗咬。
“大哥……”陈恩若喊他,“我着实是难以置信的。”
陈羽被揭穿后,心里一颗巨石碾过五脏六腑一般,他头有些晕,但是镇定着抽出刀来:“对不起,我的妹妹。”他说着,却是落泪哽咽着。
“且慢!”谢远之大声喝他一声,阻止这个蓄势待发的凶狼。
她走近陈羽,放出一些威压的气息,陈羽觉得身体被压在原地,不太能动弹,甚至喘不过气来。
“看出来了吗,你杀不了我们。”谢远之周身扬起凌厉的气息,有些像尖锐的刀剐蹭着陈羽的皮肤,他能感到自己身上的裂口。她神情冷峻,睥睨似地,嘴角勾起一记轻蔑的笑。
陈恩若看着她,觉得她变了。她变得寡情,冷淡,缺点人间的气息,像个裁决者,威胁者,用最冰冷的道理或实力解决一切——是不是她向来如此?
她看得出来陈羽有种成了她的撒气包的感觉 。
谢远之上前掐住他的脖子,“我很强,是么?”
陈羽额角渗出汗来,咬紧牙关。
“那我去把你娘劫过来,你们远走高飞,好么?”谢远之看着他神色的动容,满意地松开了手。
陈羽有些后怕地看她,叹了一口气:“她在我大哥慕容花祺的领地,具体在哪,我不知道。”
“我会去找。”谢远之说道,“这场仗,我可希望陈家别输。”她的手捏住陈羽的肩膀,力道大道有些吓人,陈羽能感到骨骼中的闷响。
陈羽忍着痛:“我还有一个条件,我要慕容花祺的命……是他,污蔑我母族,害我母族被屠尽。”谢远之看着他,“呵呵,所以呢,你也学着那坏毛病,一屠屠一片么……朝阳村,还记得么?”谢远之复掐上了陈羽的脖子,转头瞄了一眼陈恩若。
看着陈羽乌青的面孔,陈恩若知道她怕是要下死手,冲上前去,忍着泪,想要扳开她的手。
谢远之把他甩倒在地上:“其实杀了他也是一了百了,我方才可能还会因为你母亲同情你,畜牲就是畜牲,即使是被迫的畜牲,早日解脱也好。”
她看向陈恩若:“如果你不想他死,我也尊重你的选择。”她的语气冷淡地可怕,“有什么想聊的,你和他聊,倘若你能原谅他,我也同意他的条件。左右不过是皖北寻一个活人,造一个死人的事。”
陈恩若刚要开口说什么,谢远之飞身到远处:“他现在暂时连你也打不过,你不用担心。”
陈恩若摇摇头,看着地上满头是汗,狼狈的陈羽,蹲下身。她难以理清如今自己的心绪。
她想给陈羽擦擦汗,陈羽躺在地上,别过头,难堪着,陈恩若只好作罢。
“你是这样的?”陈恩若问着莫名其妙的问题,心里的酸涩感涌上来。
“阿若……”陈羽偏头看她,讷讷道。
“为什么要屠戮朝阳村?”陈恩若头昏昏的,问出这个问题要耗很大力气。
陈羽望着漆黑的夜空,不敢看旁边那副直视他的眼睛。
“那日我和烛父交谈,被一个朝阳村酒鬼认了出来,他大喊陈羽是皖北的卧底,一路跑一路喊……跑着喊到到村子中,我才追上他……”他不再说话,他记得那些洒在冰上的血水。他并不该动容,他经历过太多类似的事,可是介于旁边是陈恩若,他发现难以坦然说出这一切,他的声音开始发抖。
“哥哥,我们也算,从小一起长大的。”陈恩若听得他的慌忙,说着过去的事情,“小时候我意外撕了父亲的军书,是你替我求情;我爱吃京都的玉面糍,你每次去面见先皇都会记得给我带;长枪长剑,父亲觉得女孩子不必学,你愿意偷偷教我。你对我,甚至比那个混账亲二哥还好。”她回忆往事,数着种种陈羽的好。
陈羽的心情释然一些,面色多了几分柔软,他伸出手,想像小时候那样摸摸他的头。陈恩若笑着躲开了他,看他失落模样:“是虚情假意还是稍微有那么些真心,我可真的看不出。”
陈羽问着自己,假意么?好像也是,不过他那时被皖北的部族抛在陈家,成为北玥候的养子,也不过是七八岁左右,大人告诉他,套小姐的近乎好,能博取信任,他照做。不过他也不过是个不成熟的孩子,陈恩若这个妹妹,你待她一分好,她就回一分热情。渐渐地她们仿佛是朋友了,妹妹缠着他玩闹,他也很享受这种有人陪在身边的感觉。
倘若他真的只是北玥候的养子该多好?他常这样想。他对她的情谊是真。可惜亲眼看她爱上了王贫,他是觉得自己该醒了,他是皖北的卧底,更是母亲的孩子。
“阿若……”陈羽尝试再这样唤她,“我是喜欢你的,一定要说,就是假戏真做……不过我知道,你不爱我,我也不会报什么期望,但是我希望你知道,我对你的情谊,是有真心在的。”陈羽说得很认真,看见她眼中隐隐泛着的泪花,伸出手想帮她拭去泪水,像小时候那样,陈恩若躲开。
她用微小而快速的声音:“谢远之把你娘带回来把你大哥的命带走,你就走,永远不要再回来。”她吸了一口气。
看着远处的有些诧异的谢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