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市的贩夫走卒摩肩接踵,呼出的热气让四周的冰雪变得轻薄。
各处升起的炊烟,祥和的谈笑声,共同熏蒸其乐融融的市井图。
她们按计划来到那灌汤包店。
谢远之还悻悻地盯着那旁的酒店眼馋,阿栀却视若无睹,嘴角扬起冷冷的苦笑。
待排到时,老板看着天仙似的两个人,一时觉得迷眼,他本来就像遇见什么开心事,如今有这样的眼福,便更高兴,乐呵呵地递过升着腾腾白烟的灌汤包。
谢远之接过,像是接过一个小暖炉。
“多了……”谢远之在触碰重量后,实诚地说道。
那店老板笑着摆手:“这不是陈古那魔头刚死,举城皆欢,可不只我,怕是大大小小的老板,都要添着份量,来分享愉悦。”
谢远之若有感触地点点头。
“真是苍天有眼……恶人自有恶人磨。”老板再度感慨。
——
谢远之把灌汤包递给阿栀。
她一直牵着她的手,可以感觉,她的手凉,像个冰块。
怕她再说什么骚话,她郑重地拉起阿栀的另一只手,绝对扫清暧昧的情绪,像是递过传国玉玺,庄严肃穆地把灌汤包放在她的手上。
或许是自己的行为过于严肃,阿栀迷惑地并不动弹。
谢远之在心里扶额,额,过了:“暖,暖暖吧。”谢远之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阿栀笑了,笑得花枝乱颤,即使是最放纵的笑容,也恰到好处,眼若银月玉钩,流泻柔光。
“你这孩子是暖心的,这玉玺却甚烫手。”她如是评价。
谢远之慌乱地抓起灌汤包:“烫手?没有啊。”
……
谢远之使气地说道:“好啊,你个坏女人,你玩我?”
阿栀再笑起来,却被谢远之一个袋子甩到手上。
和阿栀预料中的不一样,谢远之没有像被欺负的小媳妇一样咚咚咚地走掉。
她一脸正气地盯着阿栀,一动不动,妄图引起阿栀的愧疚。
阿栀偏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时间过了许久,阿栀终于在她面前挥挥手,幽幽地问:“喂,你在干嘛啊?”
得知自己的形象再一次弄巧成拙,她忿忿地小声说:“我服了你了。”然后走远。
阿栀好笑地跟着她,亦步亦趋:“唉,我错了……你现下是烫人的,灌汤包是暖的。”
直到一道冷冽的冷哼打断这久违的和谐:“二人的感情,倒是好得很。”
是陈恩若。
两个人的动作停滞,相互对视。
“你带着灌汤包回去,我稍后回来。”谢远之对阿栀说。
“我和你一起……我们都害怕了等待。”阿栀真诚地说。
“可是……可是,灌汤包要冷了。”谢远之指着她的手。
“我已辟谷,不吃也可,你们却不行……这灌汤包冷后,口感便不好了。”
阿栀很感动,竟是这层原因。
陈恩若愠怒地打断接下来的对视:“咳咳咳,尊重一下我。”
她拍了拍手,一个黑衣人从暗影中出现在她面前。
“几个包子,我倒是可以代劳。”她看向谢远之:“让你相好留下来罢,你个感情上的小白菜,怎么帮我。”
“我……我不是。”谢远之羞赧地解释。
阿栀则在心里想,说得漂亮。
“行了,这有什么好羞的,不过我也不在意……哼哼呵。”她轻描淡写,把包子递给黑衣人:“屈才了,送个包子。”
她对谢远之没有兴趣,看向阿栀:“给个地址。”
阿栀如实说了。
“我自会招待你们。”她看着二人,将她们引向茗茵阁。
茗茵阁与往常一样,四处都在烹茶,在冬日里溢散清香。
四处白雾袅袅,让空气也热活起来。
“除茶点外,他们这家,也兼做早点,且生意不差。”陈恩若解释道,顺道叫了灌汤包与豆浆。
“恩若小姐,你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吗?”阿栀见她的神色有不想让人发现的扭捏。
陈恩若从袖口掏出锦囊,放在桌上,十指绞缠在一起,苦涩一笑。
“茗茵的锦囊,怎么在你这?”谢远之惊诧。
“她给我的。”陈恩若说,“这个孩子,说着这锦囊是她三十年后的自己给的,不让偷看,就给了我,说如果是我看那就不算了……”
“你便,看了么?”阿栀问。
陈恩若点点头,言语间很隐忍:“是的……”她沉重地吸了一口气,呼出:“我的大哥,是灭了朝阳村的元凶。”
“他正是,导致茗茵颠沛流离的罪魁祸首。”
“这确实并不好让人接受……”阿栀表示同情,“然后呢?她跨越时间留下的,总不会只是一个真相吧。”
“她让,自己不要恨我。”她拆开锦囊,指向那段文字:我已品尝偏执的仇恨到来的恶果,只愿那个新的我,放下一切。
陈恩若抚摸着信纸:“嗯,是她的字,我教的……有些细小的习惯,一点没变。”
谢远之再迟钝的人,也能体会到这流露的感情。
“……你知道,你的大哥,还参与了陈古的刺杀,只是他还没动手,陈古已被妖食。”
陈恩若一直在苦笑:“嗯,我知道,我提前处理了大哥那个亲信,不然依父亲的脾性,他活不过去,不过……”
“不过我起初只以为,大哥也不过受不了二哥罢了,不曾想……他竟然是个屠夫。”
“此遭回来,倒像是把身边人的假面,都剥了个遍。”阿栀痛苦地说道。
“……你打算告诉她么?还是,瞒着?”阿栀问。
陈恩若反问:“如果是你呢?”
“……瞒着。”阿栀暗咬了牙,“我挺希望她觉得,我是个好人。”
陈恩若若有所思:“你说得,倒是不错。”
谢远之对此很想反驳:“不可,这是欺骗。”
听罢她严肃的插话,阿栀看着她,轻出一口气:“那茗茵会原谅她吗?”
谢远之坚定地点头:“她会的,你并非凶手,而她也对自己的作为忏悔过……她既然这样听从未来的指引……不过,你必然要在你的大哥与茗茵中做出选择。”
阿栀垂眸,随意地发问:“前提是恩若并非凶手吗?”
谢远之点头:“那当然了。”
“……或许,她说得对。”阿栀若有所思。
陈恩若则抿了一口茶,喟叹一笑:“这么说来,还是你这个小白菜解了我的疑惑。”
“你来找我们,不是你不知道该怎么做,你只是在逃避罢了。”阿栀说,“你大哥对你,大概很不错吧。”
陈恩若沉默着,想起当年大哥和父亲的秘话。
“骨辰叛乱,殃及百姓,我陈家,祖上也曾是帝王,如今,天命加身,该换朝堂,正该救天下于水火。”陈羽一番,说得慷慨淋漓。
即使是父亲那样清正古板的人,也赞同了他的说法。
“……诚然,这骨辰,没有治世之才,只通阴谋诡计,贪图享乐。”
二人的谋划,因为王贫的到来改变了。
他是冷宫的弃子,只有偶尔提起他的母妃——京城名伎,昌玉,才能想起先皇似乎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王贫知道怎么讨女孩欢心,像是爱得死去活来,又若即若离,让陈恩若不可扼制地陷入爱河,同时,他又展现了自己的才华,让父亲相信,扶持一个正经的皇室,相比自己去争那个位置,收益或许小一点,但是风险却大为降低。
那段时日,陈羽大哥的目光总是黯淡失色。
他在七夕牵走了陈恩若,对她表白。
这很突兀,陈恩若向来,只把他当做大哥。
被拒绝后陈羽用难以想象的爱抵抗住一生的孤独,曾经信誓旦旦要封王称帝,娶她为皇后的大哥,放弃所有野心,像一只驯良却凶狠的野兽,为她和王贫杀出一条血路,亲手将陈恩若送上那自己曾经渴望的位置。
他继续为了王贫与她的王朝镇守边疆,直到无情帝王的杀戮降临。
但这样的大哥,为什么要屠灭朝阳一村之人。
此刻陈恩若,纠结,感动,良心的愤怒,交织在一起。
她活过五十多年了,即使再大的风浪,也不该起什么情绪,只是,当回忆破碎,形象幻灭,她更多的就是迷茫。
“你喜欢他么?”阿栀打断她的回忆。
“算来,我五十多岁了,觉出情爱的无趣,欢乐浅尝,痛苦深驻……”
“我听闻时光回转,必有执念牵引,我最恨之人,既是茗茵,若无此恨,自去轮回,前尘断尽。”陈恩若说,“仇恨消逝,我又谈何会有爱这般激烈的情绪?唯有暮年之人的那般感叹。”
“你要先把她养大。”阿栀说。
陈恩若再度抿茶,嚼着叶肉,轻尝苦涩,幅度不大:“你说得对……”
她没有再提及陈羽,阿栀有所感,知道她内心的纠结,也不愿追问,有些事,只能自己选择。
“这个世界,知根知底的,我突然觉得,便有你们二人。”陈恩若说道,“或许,这里暂且容许友谊栖息。”她漫不经心看向别处。
阿栀笑:“是,我见你,的确很亲切。”
太多事,如出一辙,感同身受。
三人互相敬茶,相视一笑,仿若莫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