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裘夜坐在深黑色的皮椅上，按下了车窗，此时的街景很是风平浪静。

道路两侧那些修剪得整齐漂亮的各色植物，在夜晚的街灯下，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显出夜晚的安宁静谧。

如果不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后面，那片非比寻常的暗红色深空，恐怕所有人都只会觉得这就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台风正在渐渐靠近。

车载广播正播报着台风即将登录的各种警示：

“请西禹市的各位市民，尽快回家。今年的第1号台风飞鱼，预计将于今夜21点，正面登入我市，请远离路边广告牌，请尽快回家进入室内，请提前关闭好门窗，请勿在阳台摆放盆栽等物品，请……滋滋——”

似乎是信号不够稳定，电台广播出现了杂音，主持人的声音也被裹进电流之中，听不分明。

对这样的电流杂音，裘夜已经很熟悉。

伴随着越发嘈杂、刺耳的声音，裘夜落在窗外的眼神也有一瞬间的空滞。

耳畔有种嗡嗡的噪音。

即使，广播似乎已经恢复了清晰，他也好像听不清主持人还说了什么。

思绪变得沉重起来，包裹着他的躯体，都一并变得僵硬起来。

耳边好像有大笑声、下雨声、尖叫声、雷鸣声，所有声音相互交杂着，让他的灵魂在此刻麻木到可怕。

手指微微蜷缩，触碰到软软的花瓣。

须臾之间，裘夜好像感知到自己，他试图让自己迟钝的大脑重新擦掉那些回忆。

尽管已经从系统那里得知，自己所在的世界都不过是被人书写出来的故事。

但这个世界，于裘夜而言却曾经是全部的真实，他度过的那些年月即使很想忘记，也依旧存在于记忆中。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裘夜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生活在黑色的玻璃罐里的人偶，窒息的、压抑的、难以自控的。

他在玻璃罐里疯狂挣扎，却没有人曾真正地看见过他，他也无法真正地与外面的世界产生链接。

他无法打破这一切。

所以，他越来越无知无觉地活着，就像正在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偶。

仅仅，只能是活着。

为什么？

等什么？

明天是什么？

未来是什么？

裘夜并不在意，他也不再反抗。

直到……

直到那一天，白陌石突然降临，好像将这个黑白的世界点亮了。

他好像轻轻敲响了玻璃罐子，笑着问着：“你要出来吗？要来到我的世界吗？”

要啊！

要啊！！

要啊！！！

裘夜拉住了那只柔软的手，从那个关着他的黑色玻璃罐里爬了出来。

于是，他也降临在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彩色的、真实的世界。

裘夜侧过脸。

汽车的车轮，极速地驶过路面，带起一阵风吹拂起他如今有些松散的黑发。

白陌石更喜欢他留着碎发的模样，曾经说他这样有种“高中初恋应有的感觉”。

所以，裘夜已经很久没有修剪头发了。

那张轮廓分明的英俊侧脸，年轻、深邃，薄唇抿出一个淡淡的笑意，即使没有观众，这个笑容依旧动人。

这很少见。

裘夜的目光安宁地注视着，道路两侧那些匆慌赶路回家的行人。

那是一个个被行使的轨迹拉远的背影，也是一道道正在努力逃离灾难的身影。

台风天来了。

记忆里的那一天也是台风天。

裘夜收回视线，他低头看着自己双手捧着的浅粉色花朵。

他不知道学校里栽种的是什么树，开的是什么花，只觉得掌心中的花很好看。

花瓣层层叠叠包裹着黄色的花心，在他的手心里漂亮而柔软地绽放着色彩。

“我晚上需要离校几个小时，如果在楼下舍管锁门之前赶不回来，你就把门窗都锁好，早点睡觉。”

打完电话的裘夜走回那个包厢，他落座后，从一旁的抽纸里取了几张纸巾，态度如此自然地给白陌石擦拭着他沾染了很多红油的手指。

桌面散落着些许蟹壳的碎屑，更多的蟹壳不知去处。

裘夜并不在意。

“好哦。”

白陌石随口答应。

他没有任何想要询问裘夜出校原因的意思，轻巧地应了声，就好像对他的离开没有任何好奇，或者说毫不在意。

“嗯，那就好。”

裘夜从来不会让白陌石的话掉落在空气里无人回应，白陌石话音刚落，他就低声又应了声。

其实，这句话是来得如此毫无意义，但只要能让他作为这个话题的结束者就可以了。

两人吃饱喝足后下了楼，食堂周边很安静，学生们早就去上晚自习了，只有他们两人在影影绰绰的路灯下，走在昏暗不明的道路。

裘夜走在白陌石的身侧，他没有在吃完饭后马上赶往校门口，而是陪着白陌石往宿舍的方向走去。

一朵正值盛放的花朵，大概是经过了下午狂风的洗礼，正摇摇欲坠地挂在枝头，在两个少年经过的时候，终于落了下来，在空气中盘旋。

冷白到透明的指尖，在刹那间便夹住飞过面前的粉色小花，两指轻轻抬起，随即将之别在身旁少年蜜色的耳朵后。

“真好看。”

白陌石轻笑出声，毫不吝啬地夸奖眼前长相锋利的黑发少年，粉色的花衬得他的肤色更深，但却多了几分温柔。

“嗯，好看。”

面容桀骜的高大少年，抬手将花夹紧在耳骨与颅骨之间，确保花朵不会掉落，低声地附和道。

·

此时，坐在车里的裘夜，小心翼翼地抚摸过这朵粉嫩的花朵。

花瓣摸起来有些丝绒的触感，细腻又柔韧，他的动作很轻，唯恐稍加力气，就会害得这朵花散架。

花的味道很淡。

裘夜高挺的鼻梁凑近掌心中的花，轻轻嗅着，在他低头的时候，那个隐隐约约的甜香被吸纳入鼻息之间。

他终于闻到了花的香气。

“喜欢。”

裘夜声音低哑，小声地自言自语道。

“什么？”副驾驶的男人听到细微的动静，以为裘夜是在跟他说话，下意识地反问道：“少爷，你说了什么。”

他转头想要看向少年，却发现挡板缓缓升了起来，挡板之后只传来一声语气平淡的回答：“没事。”

“我要睡一下。”

裘夜睡不着的，他只想让他们安静。

下一秒，车载广播关闭，对于台风天的通报暂告一段落，除了几不可闻的呼吸声，没有其他打扰。

裘夜看着掌心里的花，静静地欣赏他所拥有的礼物。

喜欢的。

只要是白陌石送他的，他都很喜欢。

空荡荡的街道，让他们在前往郊区疗养院的路程上畅通无阻，接下来的时间都在这样的沉默中度过。

前方耸立的白漆雕花铁艺大门，从远处便确认的来车的身份，提前按下了自动开门按键，大门缓缓往两侧打开。

载着裘夜的车辆地平滑地进入，这座犹如庄园一般、占地面积巨大的奢华疗养院。

而一直跟随在他们身后的黑色车辆却被拦了下来，华美壮丽的大门毫不留情地关上，穿着黑色制服的高大安保们，正沉着脸，大步走过来驱逐。

在校门口等待裘夜多日的助理先生，在交涉无果后，只能无奈地回答：“我马上开走”，然后在那一双双警告的凶狠目光下离开。

他将车停在远处，那里地势较高，依旧能够看到疗养院的大门，之后便将车熄了火，从车里出来。

裘礼珉可不是什么脾气温和的老板，助理不敢在车里抽烟，只能站在车外，从口袋拿出一根烟点燃抽了起来。

他神色烦躁地看着远处紧闭的大门，喃喃道：“天啊，今天可是超强台风，难道我要在这里等一个晚上？”

·

车辆继续前行，眼前离目的地越来越近。

裘夜垂下眼帘，他交叉的指节承托着花朵的绿色花萼，在行使的过程中始终让这朵小花安稳地呆在掌心。

此时，他正想着要将这朵小花安放在何处。

西禹市的学生们都流行穿着宽松的校服，因为喜欢那种松松垮垮的不羁感，他们会在每学期定制校服时，与裁量的师傅吩咐要定制大于2个尺码的尺寸。

裘夜身材高大，他的衣服也许已经是整个高中部的学生中最大的尺寸。

可是，他的校服穿在身上却并不松垮。裘夜肩宽胸大，即使是宽松的款式也会将上部撑得饱满，只有腰部的位置会显得多有盈余。

裘夜低头看向自己的夏季校服上衣，左胸口的位置有个口袋，思索片刻后，他小心翼翼地将花放进里面。

裘夜用手指撑着口袋的边缘，感觉有些紧绷，便用另一只手，单手将领口下边的三颗纽扣都解开。领口敞开，隐约露出结实的麦色中缝。

好在这样，小花在胸口便不待得逼仄。

来到主楼那座巨大的雕塑喷泉前，车辆停了下来。

裘夜的长腿迈出车厢。

他走路的时候，卷曲的花瓣偶尔会从口袋里调皮地探出来。

主楼的大门从内侧拉开，里面虚虚实实的灯光便洒落了出来，音乐的演奏声也悠扬地传入这夜晚之中。

裘夜的手背拱起，虚虚地按在胸口的花朵之上。

这是，他……藏起的，珍贵的礼物。

浓密粗长的睫毛掀开，露出漆黑的双瞳，裘夜直视着前方穿着一袭月色长裙的女人。

她纤长的指尖套在半截真丝手套中，花朵造型的套口被绣线精密地掌控着起伏，以一个优美的弧度覆盖着单薄的手背。

珍珠悬挂在真丝制作的花瓣之间，在她欣喜地回身，愉快地举起酒杯时，珍珠滑过细细的手腕，发出细碎而悦耳的声音。

“Cheers，宝贝。”

“为今夜。”

主楼之外。

浓厚的、翻滚的云层，暗沉的、阴郁的天空，被一道如此刺目的白光狠狠划破。

轰隆——

巨响之下，第一道闪电于这暗红的夜空中震颤，预示着台风，终于来了。

可怖的白色亮光，瞬间照亮了阳台那两扇透明的玻璃门。

随之而来的是，劈里啪啦、密密麻麻的下雨声，浓烈的节奏拍打着这个世界，给这个夜晚带来了充满潮湿和腥气的味道。

金色的双眸倏地睁开。

宿舍里，在面对裘夜的叮嘱，以一连串“嗯嗯嗯”表示会在台风夜乖乖呆在宿舍、会紧闭门窗、早早睡觉的白陌石，他在裘夜离开之后，就坐在没有开灯的宿舍，长久保持着这个姿势。

黑暗笼罩着少年修长的躯体。

白陌石静默地垂下眼帘，仿佛陷入了沉睡一般，银色睫毛如同停驻的蝴蝶将翅膀垂落，直至雷鸣将它惊醒。

他的双瞳呈现出竖直的姿态，唇边却勾起一抹笑意。

野兽捕捉低等猎物时，那种逗弄的意趣在其中渐渐浮现。

白陌石一手抱着毛绒绒的猫咪，一手轻轻抚摸着它温暖的后背，小小的心脏在他的指下有力地跳动着。

“走吧。”

少年于暗色之中站起身子，不时闪烁的冷冽光影在空气中拉扯着，落在修长的身影之上。

闪电如此耀眼，照亮那张冷白的美丽脸庞上那愉快的笑意，在原本昏暗无光的墙面上刮出一道长长的身影，在这样的夜晚，为他增添了几份鬼魅。

“啦啦啦~”

“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啊~”

寂静无人的廊道上，啪嗒啪嗒地响起脚步声，轻声哼唱的儿歌，伴随着电闪雷鸣的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