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夷玥与黛玉二人到达客院时,竹夫人已经辨认出刺伤贾蔷的匕首上,涂抹过西南山民秘制蛇毒,她虽认得,却不知解药配方。
凤姐急得无法,到底人命关天,担心寻常大夫无法救治,当下便要派人去给宁国府送信,好让贾家急请太医前来医治。
丰儿忽然在一旁提醒道,“若是吴夫人在京便好了,她的医术怕是比之太医院也不差什么。”
凤姐一愣,身体被孤魂所占时的记忆,在她回归本体之后她也共享了一部分,很快便想起这位吴夫人的本事,登时喜忧参半。
吩咐丰儿赶紧去自己卧房取藏在卧房大床暗格里的密匣。
原来,当日吴夫人与那冒牌凤姐一见如故十分投缘,离京之日曾赠予一枚丹药,言说乃是师门秘制,虽不能起死回生,却能暂缓病情发作。
死马当做活马医罢,凤姐心里想着,回转房间看贾蔷。
贾蔷是个聪明人,见伤口迟迟不能愈合,竹夫人也闪烁其词,身体随着血液的流逝越发冰冷,便知自己怕是等不到太医的救治了。
想起当日自己做下的罪孽,他亦有些后悔,那时他见龄官年纪虽小,形容神韵却颇有秦可卿的影子,一时起了歹念,便向师爷暗示了几句。
侯门公府里长大,又跟着贾珍贾蓉这对黑心烂肺的父子厮混,他岂能不知师爷为了取媚自己这样的京中贵人能做出什么事。
只是万万没想到,那师爷逼迫龄官父母卖女不成之后,竟然使计生生害了两人性命。
他得知事情真相后,心中难免也有几分愧疚,于是对龄官越发照拂,孰知相处日久竟然当真为她动了情。
正要为二人未来绸缪,仇家已经寻上门,可见世间因果报应不爽。
本来还在暗自忧心有朝一日龄官得知家破人亡真相后两人如何相处,此时生死关头,见到龄官还肯为自己落泪,心中终究释然。
回想生平,除了早逝的父母,真正给予过自己真心的,也只有眼前的傻姑娘而已。
人生一世,富贵利禄尝过,悲欢离合也算经过,爱过人也被人爱过,如此纵有遗憾,也不算白来了。
吃力抬起手,接住一颗晶莹眼泪,贾蔷苍白着脸对龄官笑了一笑,叫了她的本名,“丹莹,此生是我对不住你,以后,同你二叔好好过活罢。”
龄官低着头眼泪越发落得急了,无论是从前的杨丹莹还是如今的龄官,都被保护得很好,本质上是很单纯的姑娘,但她并不蠢,早就怀疑父母死的蹊跷,最大的嫌疑人自然就是赚了自己来京的贾蔷。
她恨自己不争气,竟然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被贾蔷的温柔多情打动,渐渐将一颗芳心失落在仇人身上。
其实,就算今日遇不上二叔,她自己也会动手报复回去,半年多前,贾蔷不知从哪里喝多了酒,醉后吐露真言,说出当年见色起意,在县衙师爷帮助下将她带离家乡的事情。
她能接受自己沦落为贱籍戏子,左右不过自认命不好罢了。然而,身为人子,父母之仇却不能不报。
报仇的主意都想好了,贾妃娘娘喜欢听她唱戏,偶尔会召她入宫,她将自家遭遇写成血书藏在身上,就等哪次入宫运气好遇上皇帝或皇后娘娘,就可以当场告御状。
民告官不易,只要有机会觐见天颜,她拼着一死也要拉贾蔷和县衙师爷一起下地狱。
现在,心心念念的仇人与爱人如今就奄奄一息躺在面前,丹莹却说不出心中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了。
丰儿从外面揭开帘子,凤姐拿着指肚大小的羊脂玉药瓶进来,没好气道,“蔷小子,什么去不去的,找死也不挑地方,平白带累人!”
说着从药瓶里倒出一枚红润剔透如赤血珠的药丸给贾蔷,“得亏你命大,这枚救命丹药白便宜你了!”
贾蔷从前与这位曾经的二婶极交好,深知其为人,并不存疑,谢了一声接过药丸吃了下去。
药丸入口即化,不多时脏腑之内便生出温热之气护住了心脉,贾蔷知道自己暂时死不了,年轻面容上忍不住露出喜色。
凤姐见贾蔷脸上死气暂退,知道药丸有效,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转脸对着龄官,好声好气说道,“杨姑娘,你在贾府几年当知道他家并不是倚势仗贵霸道欺人的,上下主子尽都宽和仁厚,蔷哥儿年轻,当年行事或许有不周全处,却绝无害人的心思,如今,他已是被你二叔伤成这样,也算偿还昔日之因,这一点,你可认么?”
杨丹莹在贾府几年,深知这位琏二奶奶是个厉害人,听了她这番言语心中只觉得好笑,漠然道,“您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凤姐一听便知道这姑娘是个心里极有主意不好糊弄的,于是也歇了兜圈子的心思,直接点明厉害。
“我已着人去请宁国府的珍大老爷,为着杨镖师的性命和姑娘的前程,还请去你二叔那里问出解药下落,不然,珍老爷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就怕你们家从此就要真正断了根了!”
杨丹莹淡定起身,贾蔷却拉了她的手,笑着对凤姐说,“别人不知,凤姑姑当是最清楚,世间事一报还一报,我今日便是死了也怨不着旁人,您不用为难她,珍大伯那里我自会交待……”
话未说完,只听外面仆妇连声说林姑娘来看蔷小爷,凤姐忙命请进来。
贾蔷咽住话头,却见林家表姑并不是只身一人前来,身边还跟着一位天人之姿的陌生姑娘,只见她一双明眸碧如春水,气质清冷出尘。
正看得呆住,却见那姑娘已经施施然走到自己床边,“伸手,容我把个脉。”
凤姐吃惊地将黛玉拉到旁边低声道,“你们怎么来了?”
黛玉也低声解释道,“玥姐姐师门不凡,她跟门中长辈学过几年制药解毒之术,特地过来看看蔷哥儿中的药能不能解。”
贾蔷回神时,施夷玥已经诊完脉,对他微微点头,“你运气不错。”
说完起身好奇打量杨丹莹,见她面有泪痕,气质打扮也不像下人,虽然没人介绍,她却已经猜到这长相清丽的小美人八成就是引发此次凶案的倒霉姑娘了。
小姑娘看贾蔷的眼神很复杂,眷恋中夹杂着怨恨,哀婉中透出决绝,像极了马嵬坡帝妃诀别时杨玉环看李隆基。
情窦初开的年纪,偏偏喜欢上自己的仇人,不用细想都知道是如何痛苦纠结,施夷玥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杨丹莹的遭遇,默默从袖袋里摸出一包糖果塞到小姑娘手里。
没给贾蔷再说什么,施夷玥拉着凤姐和黛玉到了屋子外面,告诉二人贾蔷中的蛇毒自己能解,只是贾蔷和凤姐得答应将杨镖师和杨丹莹交给元辰处置,不能送交官府,以免牵扯到元家。
凤姐毫不犹豫便答应了,她也看出来了,贾蔷对龄官动了真心,不然不会为她特意走了关系脱了贱籍,又办了一份新的户籍文书。
今日贾蔷带人过来,说是许久未见凤姑姑特意前来拜访,其实就是重礼请托自己帮忙照看,假说是家中远亲前来投靠。
虽然不知经历今日之事后二人未来能否有结果,料想贾蔷也不愿与心爱之人及其亲人对簿公堂,能私下解决自然最好。
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凤姐甚至私心期望元辰能将杨家叔侄远远打发了,以免带累贾蔷。
施夷玥所说的解毒之法其实不是用药,而是一套上古大能所创的太乙金针诀。
封锁她记忆的人似乎有意为之,技能保留,其他全部予以封印,乐观一点地想,这也算另类开挂吧。
凤姐风风火火安排治疗所用净室,元辰听说施夷玥会解毒,自告奋勇飞马赶去城里药铺采购针灸所用金针。
等待的时间里,黛玉陪着施夷玥在山庄内闲逛,走到花园时,施夷玥惊讶发现,此处竟然有阵法遗留的气息。
她走到一棵松树旁,闭眼感应一番地气,捕捉到一丝还未散尽的神木气息,那气息熟悉到让她神魂为之共鸣。
抬手掐诀,回溯之术启动,她看见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女子在一株形似柳树却无花叶的树下吹埙,满天星斗在她脚下熠熠生辉,衬得那女子身影格外空灵。
画面转换,暴雨如注的深夜,神雷天降劈死日见枯槁的异木,焦如黑炭的异木残躯被人连根掘出扔进灶膛。
黑衣蒙面的男子从一处假山里走出,将花园里几处阵法关键节点处的鹅卵石碾为齑粉,接着往异木原先所在之处的坑洞伸手一抓,竟从地底深处抓取出一截赤红如火似金如玉的树枝。
仿佛感应到未知的刺探,男子蓦然转脸看来,一双如寒星冷澈的眼睛直直对上了她的视线。
刹那间识海震颤,心神动乱,强大未知的力量将她弹出术法时空。
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实在是太像她上午才见过的一个人了。
蒙面男子抓取的树枝她也并不陌生,同雕刻在玉牌上的那株海底神木的树枝一模一样。
施夷玥抚摸着玉牌所在位置,神木的名字和与之有关的记忆被牢牢封印在识海最深处,那里是现在的她还不能到达的禁忌之地。
她问黛玉,“这棵松树是后来才移栽的吧,原先那棵是什么树?”
黛玉走过来,调皮地摇了摇松枝,经过竹夫人几个月的精心调养,她如今体质大为好转,也不似往年那般畏寒。
“是一株柳树,有枝无叶,据说来自海上仙山,偶然为王家先祖所得种于庭院,月下风起时枝条婆娑起舞自成韵致,可惜一个多月前毁于雷火。”
施夷玥挑了挑眉,“我来的晚了,无缘得见这无叶之柳。”
话是这样说,可她内心深知,那异木绝不可能是柳树。
黛玉轻笑道,“这柳树原名无相柳,凤姐姐当日开玩笑说人们常以柳叶比女子之眉,这柳树无叶便如女子无眉,不如改名作无眉柳。她那里还存着一幅名为月下柳生舞的画,一会儿等她忙完了,让她开了书房拿与你观赏观赏。”
两人登上一处观景亭,施夷玥细看花园山石树木的布局,暗暗摇头,这里原设有一处极高明的阵法名为遮天阵,可惜已被破坏,那株异木恰是阵眼所在。
异木毁于雷火,人欲遮天而天不允人欺天,人天斗法,终究天胜一筹,可惜可惜,有趣有趣!
也不知当初布阵的人是谁,如今身在何处?
从观景亭下来,雪雁迎面送了换过炭火的手炉来给黛玉,说是竹夫人吩咐的。
黛玉笑着将手放在雪雁面颊上,“方才玥姐姐一直替我暖着手,一点儿都不冷。”
脸上的触感柔软温暖,还带着一股好闻的梅花香气,雪雁抿嘴一笑,偷偷看一眼比画上美人还好看的施夷姑娘,心想,除了眼珠颜色不一样,可看不出这位原是外邦来客。
“夫人问两位姑娘中午是吃羊肉火锅还是吃烤鹿肉。”
黛玉询问施夷玥的意见,施夷玥笑说两样都想吃,又说花园里有暖棚,如有新鲜菜蔬就更好了。
说说笑笑地回到黛玉居处,意外见到一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施夷玥猜她必是便宜弟弟元辰心心念念的外甥女贾南嘉了。
小姑娘一点儿也不怕生,站在炕上一脸惊奇地看着施夷玥,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瞪得圆滚滚,“仙女姐姐!”
施夷玥一见这孩子便觉得十分亲切,这孩子眉眼不像凤姐,鼻子嘴巴却和她仿佛一个模子脱出来的。
她拿出准备好的礼物向小家伙走过去,“这是谁家的小宝贝啊,怎么生得如此可爱!”
小姑娘害羞地扭了扭身体,小手捂嘴咯咯笑出声,大声回话说,“我是娘亲家的小宝贝呀!”
说完张开双臂向人要抱抱,施夷玥乐不可支地将一对粉色锦鲤对镯给小姑娘戴上,将这小粉团子抱在怀里亲了一口。
小姑娘搂紧了她的脖子也将自己的香吻送上,笑得跟个偷到灯油的小老鼠似的。
一旁的黛玉和乳娘看着这一大一小自然熟稔的作派,忍不住都笑了。
黛玉轻轻捏了捏徒弟小嫩脸,打趣道“大姑娘,见个美人就往上扑,你倒是矜持一些啊!万一她是个拐子呢?”
小姑娘把脸埋在施夷玥颈窝处,近乎贪婪地深深吸了口气,虽不认得这个仙女姐姐,这个怀抱里却有她熟悉的味道。
“把我拐走吧!”
听着小孩子的童言稚语,屋里一干人好笑之余又不免忧心。
别的暂且看不出,大姑娘爱美色这点真是随足了她亲爹贾琏,得亏施夷姑娘不是拐子,不然一拐一个准!
万一哪天遇上个颜色好的拐子,岂不糟糕!
施夷玥笑嘻嘻应承小姑娘,作势欲往屋外走“好啊,跟姨姨坐大船出海,咱们往外国去!”
小姑娘听到坐船二字拍着手笑,“坐大船,当岛主去喽!”
黛玉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嗔怪地蹬一眼施夷玥,“你同辰哥儿不愧是姐弟,一张口就是出海出国的,留在我们大安不好么!”
自己不愿留下就罢了,成天还挑唆别人跟着一起走,就连给南嘉这个小豆丁讲故事,也是说的女岛主纵横四海打海盗。
施夷玥笑而不语,大安什么都好,就是对女子太过苛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