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已过，数九寒天，汀兰殿的窗户上也笼上了弄弄的雾气。听雨又在喋喋不休的跟吹雪说着从宁寿宫打听到的消息。

因入宫一个月来，吴芷荞每日去宁寿宫请安，请安后就去小花园侍弄花草，是以听雨吹雪与宁寿宫众人也已经熟识，宁寿宫的任何风吹草动自然也都传到了吴芷荞耳中。

只听听雨绘声绘色的描述：“听小玉说，昨天下午老祖宗新得了滇西的红茶，听说钱贵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擅长茶艺，就传召钱贵人去给她烹茶。谁知道刚煮好水呢，万岁爷就来了请安了。也是怪了，年下里各地的请安折子都来了，万岁爷每日批折子批到深夜，好几天没有来请安了，偏偏今天突然就来了。谁知正好赶巧，老祖宗正在偏殿休息呢，万岁爷一进门就看到钱贵人穿着一身红衣坐在红木嵌螺钿炕桌后，纤纤玉指正以甘泉洗茶，接着提铫高冲，一套动作做下来就跟跳舞一样好看，屋里还茶香四溢，那真是美人如画啊。万岁爷当时没说什么，问了她几句就就去找老祖宗叙话了。谁知刚下夜，敬事房那边就来传消息，万岁爷翻她的牌子了。”

吹雪一边听一边偷看吴芷荞的脸色，嗔怪道，“钱贵人我又不是没见过，顶多是中等之姿，那就有你说的那么好看了。小玉是惯会夸张的，你俩真是凑到一处，越说越离谱。”说罢朝听雨努了努嘴，手指轻轻比了个嘘。

听雨只知失言，马上笑道，“钱贵人虽然长得清秀，但是在咱们小姐面前，简直是山鸡见到了凤凰。想必皇上之前是忙于政务才好几个月不踏入后宫的，现在年关将至，朝廷大事也没那么多了，以后会多来后宫的。”

吴芷荞正在红木嵌螺钿石面方桌后静心作画，案上摆着一只造型精致的松花江桃式砚，凤鸟衔环铜熏炉中燃的松烟香，木质稳重而温暖，又加了点白檀清雅绵长。她笔下的男子身形俊朗，凤目微掀，左手的大拇指正放在食指第二骨节处摩挲，右手摇着折扇，脸上带着温和笑意，一派闲适风雅，正看向对面。

她好似没有听到吹雪听雨两人的谈话，一笔一笔的勾勒画中人的样子。突然问道，“宫中除夕节庆，王公大臣都会来吗？”

听雨吹雪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皆面露担忧之色。听雨欲言又止，终究忍不住劝道，“小姐，您虽然一直不愿意入宫，可是现在既然已经是后宫的贵人了，以前的事就不要总念着了。尤其是跟……”听雨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尤其是跟安王在上京路上遇到的事，千万不能让旁人知道，就怕之后安王真的有所反逆，跟他牵连后患无穷。”

吹雪看着吴芷荞星子般明亮的眸子闻言蓦的暗了下去，心中一软，却又催着自己狠着心肠说道，“小姐，我知道你一开始跟着安王他们，是觉得他们来历不简单，想看看他们的底牌，好让老爷提前做个准备。可是后来形势危急，您给他换下了有毒的茶，结果等您醒来他已经走了，还派兵守住院子。安王着实不是一个靠得住的人，何况还狼子野心，准备跟朝廷为难，您就是为了老爷和老太爷，也不能再犯傻了。”

吴芷荞心内一窒，被吹雪说中了心事。她始终想不明白，那个叫“黄誉”的人，为何在自己救了他之后，反而先行离去了。至于后来，民间传说江宁知府将前朝逆党一网打尽云云，传闻里的将军极其英武，江宁知府也睿智果断，她并不知“黄誉”在其中的角色，可能也不会有机会知道了。

她深吸一口气，垂眸轻轻说，“你们放心就好，道理我都懂。”

第二日一大早，吴芷荞穿戴整齐去宁寿宫请安，看到张宝珠、钱文秀两人已然坐在下手陪太皇太后闲聊。

因皇后清净修道，所以免了后妃的日常请安，是以也不带着一众后宫嫔妃去太皇太后处问安。除了吴芷荞外，只张宝珠还常来坐坐，其余人几乎很少在宁寿宫看到。

吴芷荞请安落座，朝钱文秀看去。只见钱文秀一身流彩暗花云锦宫装，织线流光溢彩，耳边竹节玉石翡翠耳坠，衬得她肤色胜雪。她素性沉静，但毕竟是刚蒙圣宠，又力拔头筹是后宫的头一份，虽是极力压抑，眼中自然而然有些得偿所愿，目光流转尽是娇媚无限，春风得意。

只听太皇太后说道，“皇上虽然看起来淡淡的，实在是个重情的人，好好伺候皇上，不仅是为了大晟朝的江山社稷，也是为了你们自己个。你们还都年轻，还有的是盼头，可不要在花朵一般的年纪把日子熬成了灯油。”

钱文秀起身行礼道，“多谢老祖宗成全，昨日能幸得得宠，全赖老祖宗体恤。”

太皇太后面露慈祥的笑容，说道，“缘分这个事本就难说，我只是召你前来烹茶，谁知那时候皇上赶巧就来了。本就是你们两个有缘，不用谢旁人。你既然有这个福气，就要惜福，好好伺候万岁爷才是。”

张宝珠陪笑道，“听老祖宗说的，那我岂不是那个没缘的了。我都来老祖宗多少次了，怎么一次也没遇到万岁爷。”

太皇太后啜了一口菊花茶，拿着碗盖虚点向张宝珠笑道，“哀家还没怪你呢，你反倒怪到哀家头上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法，你这是时候还没到呢，皇上正当青年，你们时候还长，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你前几日孝敬的酥皮千层红糖饼甜而不腻，很是下饭，哀家尝着确实不错，多孝敬几个说不定缘法就到了。”

张宝珠假装叹气道，“老祖宗的意思我是明白了。我就不用想着旁的了，我就巴巴的给老祖宗做饭就得了。”她语音清亮，说话又是脆生生的，一番话说的大家都笑了起来。

吴芷荞暗暗吃惊，没想到不知不觉间，张宝珠已经如此得太皇太后的欢心了。

伊元正在小花园专心作画，看到吴芷荞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吴芷荞先看了一眼伊元的画，一簇迎春花画的极为细致，中披针形的叶子、叶联合报于茎节上，漏斗形的花瓣，花冠蓝紫色，甚至喉部的黄绿色斑点都清晰可见。不由赞道，“不仅画的逼真，更难得的是写实之余亦有意气，小小花园之中一盆迎春花却有盎然之意。”

伊元惊讶道，“《晋书·郤诜传》有云，诜博学多才，环伟倜傥，不拘细行，州郡礼命并不应。娘娘也懂得画作之妙耶？”

吴芷荞已经对伊元的遣词造句有所了解，知道他是问自己会不会画画，于是答道，“只是略通一二。再者说，即便不通文墨的人看到伊翰林的画，都会有同感的。”

伊元沉吟半响，说道，“鄙人以为，娘娘知道了不可留的昨天之事，今天会按图索骥，滞留宁寿宫等到同样的巧合。”

吴芷荞没料到伊元看起来遗世独立，竟然如此洞察人心，又如此质直相问，遂笑道，“既是巧合，想必不是可以刻意等待而来，何必为这些事影响自己的心情和生活。”

伊元点了点头，面露赞许之意，不再言语，低头接着作画。

一连三天，皇上晚上都翻得钱文秀的牌子。众人以为的雨露均沾并没有发生。吴芷荞在心里偷偷舒了一口气。她并非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担子，不重视尉迟家和吴家的门楣未来，她只是需要时间来说服自己，制服自己的心——在此之前，她宁愿做一个在皇上心中面目模糊的后宫嫔妃。

吴芷荞照例在偏殿的书桌上读书，一本列国通史正看得入神，掐丝珐琅缠枝花纹的火盆里木炭噼里啪啦烧的正旺，吹雪端着深秋时节收集的晨露泡的茉莉花茶送到吴芷荞身边，“小姐歇歇吧，别看书看的眼睛疼。”

听雨本坐在旁边方凳上绣着一方福字的手帕，接口道，“转眼都腊八了，内务府晌午刚刚送来过年用的红纸，让咱们自己剪窗花、贴对联。皇上一味喜欢那个钱贵人，年前又格外忙，想见皇上恐怕要除夕家宴了。”

吹雪好奇道，“都说皇上聪明俊秀，百里挑一，我真想看看皇上到底长什么样子。不知道除夕那天咱们坐的离皇上远不远。”

听雨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别的不说，就冲他后宫的人都没见全，就连着好几天宠幸钱贵人，就不是明君。要我看，钱贵人充其量就是清秀，连之前遇到的高碧芝都比不上，怎么比得上我们小姐。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她就那么好运，偏偏就是她遇到了皇上。”

吹雪静默片刻，终于说道，“小姐，那一天张嬷嬷让我把您刚养活的龙胆送去勤政殿，下午皇上就来了，我虽然说不清问什么，但是心里总是有个疑影。为什么太皇太后就那天下午找钱贵人来伺候呢？”

听雨惊呼一声，“你的意思是……”

吴芷荞面色怅然，缓缓道，“集宠于一身，就是集怨于一身，太皇太后这是给我拔刺呢。”

听雨不解，正欲再问，忽听得守门的宫女进来回报，“集萃宫的公公传话说钱贵人不知吃了什么中毒了，皇后让您过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