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文艺工作者因思考能力发达而惯爱多愁善感,这仿佛形成一种独特的时代风格。但据我观察,某种人物风格的形成一般都具有稳定的周期规律,因这类人脑波动能力较强,情绪时常泛滥的没边没沿,旁人看了也觉得没边没沿,于是没边没沿的事物便代表了一种灵识领域的精神文明。
自我认识乐圣时,他便是这么个别扭性子,这么多年竟也没有半分变化。我无故被人声讨自也不大乐意,心中原本还有三分愧意,如今却是没了说话的兴致。
我礼貌的冲他点点头以示送客,他不甘心的望着我,颓然道:“唐杺,我真的搞不懂你。”
我心想,懂的人自然懂,这是默契度的问题。可我不能这么与他明说,他定然会暴跳如雷。他一个音乐天才会不懂心界么?说到底只因我与他并非同类而已。
我沉默凝望他的背影离去,偶时午夜梦回,还有那一头枣红色长发在风中飞舞的景象,但我们从未有过同频的乐趣。恐此生他在我心底也只余下初见时的一个剪影。
回头撞进苏辞漆黑的眼眸里,想了想,我应该与他交代一声:“我那日并不是去找乐圣寻求慰籍。”
他揽住我的肩头,温柔道:“工作的事,你不用着急,照顾好孩子也是一门学问。旁的都是小事。”
我很欣慰,苏辞并没有胡思乱想的习惯,省去我很多麻烦,他性情这样温和,我们相处起来应该会很融洽。
折返回来时,见唐果形状潇洒,正蹲在椅子上,一手拿一个三明治胡吃海喝。
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若被我妈看见,定要被气出肝病来,说不定还会拿个鸡毛掸子追着他满屋子乱窜,毕竟她那样脆弱的人,生来就有副不堪一击的灵魂,心间容不得半分瑕疵。
我上前两步,一把将他拉坐在椅子上道:“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吃有吃相,你从哪学的这般本相毕露?”
唐果抬起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道:“苏叔叔说,大丈夫不拘小节,教我处事要遵循本心。我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我板起面孔正要训他几句,忽地发现他那张小脸与以往有些不同,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肉鼓鼓的脸颊,奇道:“你最近怎么胖了?”
唐果白我一眼,抓起一杯牛奶,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抹抹嘴巴散漫道:“心情好就胖了呗。”
他这副模样倒是多出几分孩子气,过去我总觉得他成熟的没个孩子样,这是受家庭环境影响所致。我心中愧疚,语气也柔了几分,道:“以往谁让你心情不好了?”
他暼暼我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在生活这门艺术上,论使人开心的能力,谁也比不得苏叔叔。”他又说:“我最近过的很开心。”
苏辞但笑不语,拉着我坐下来吃饭。
我在他身边坐下,剥开一只鸡蛋道:“唐果以前有厌食症,瘦的跟猴一样,看在他最近心情好,吃的胖份上,我便不与你计较了。”
苏辞将盛好的海鲜粥递给我,笑道:“换作你日日下厨房,大概率我也会得厌食症。”
我不幸被半个蛋黄噎住,想喝粥顺下去,结果又被呛到,猛的咳嗽起来,他忍住笑,拍拍我的背道:“别激动,我说的是实话。”
我满脸涨红,懊恼道:“你有必要贬低我来抬高自己吗,这不是君子所为。”
唐果赶紧插话道:“小姨,苏叔叔说你脸皮比想象中要厚许多,怎么贬也不会觉得自己有多低,就像苏叔叔一般,怎么看也是个高大威猛的君子,你怎么说他不是君子?”
惊讶于唐果的油腔滑调,酸道:“你们二人臭味相投,沆瀣一气,我如今在你心底已然没什么份量,你自然帮着外人。”
两个人同时挑眉,受伤的望着我,问:“谁是外人?”
我憋口气,悲壮道:“外人这个词只是相对而言,相对而言……。”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苏辞影响力惊人,不出半月唐果已然本性毕露,活泼的不像样子。
我心中乐见其成,嘴上却不服气,瞥苏辞一眼道:“唐果不是说你高大威猛吗,我却看不出来,你站起来我看看。”
他顺从的站起身,张开手臂,报告道:“身高185,体重75,体脂率15%,肌肉率49%,健康指数96分,面貌俊朗,气质出众,神采非凡,怎么样,还符合你的择偶标准吗?”
我深为不屑:“高是高了一些,身形却是瘦骨嶙峋,哪里能显出威猛之气来?容貌是好看一些,但毕竟年龄大了,比不得小鲜肉养眼!”
唐果见状,立马卖力推销起来:“苏叔叔说,这叫真人不露相,他的好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你得慢慢体会。”稍顿又道:“我看以往是姥姥眼拙了,那些凡尘俗物怎能配得上小姨,唯有苏叔叔相伴才最是赏心悦目。”
我面上一红,挥拳拍拍他结实的胸肌,道:“唐果什么时候成你的代言人了?你怎么不教他些好的?”
苏辞耸肩:“是他可塑性强,说的都是实话。”言外之意我这个飞醋吃的毫无道理。他们两个若相处的鸡飞狗跳我可就难堪了。
我把碗放在桌上,与他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作为一个严苛执业的医研专家,怎么会如此热爱卖弄口舌风骚?”
他当做是夸奖,笑道:“学以致用。知识是用来丰富情操的,毕竟我是个热爱生活的人。”
又道:“风骚这个词,一向就很受市场欢迎,没谁规定说一个从医者务必要成为一台计算精密的器具,如果不考虑延伸功能与实用性倒不如一台机器来的实惠。工作与家庭同样重要,前者是保障,后者是幸福,缺一不可。否则,我站在你面前,也不过如一阵穿堂风扫过,你甚至感受不到风力大小,我自也就没有在你面前发光发热的余地。”
我仔细想想,他这个理论说的不错。
这些日子与苏辞混在一处,渐渐有些上瘾。他不赞成我出去谋生,我也乐的潇洒自在。日日无所事事,他也就无所事事的日日过来与我培养感情。
培养感情倒是其次,因为添了一个苏辞,使我的很多生活习惯都要做出调整。
这么多年,我孤独久了,内心越来越理智而封闭,尽管我不想承认过去生活中留下太多遗憾,却仍贪恋眼下的岁月静好。为维持得来不易的太平,我开始学习起煮饭洒扫相夫教子这门功夫。
比起苏辞井然有序的生活习惯来说,我自小就没有良好的动手能力,想跟上他的生活步调便十分费力,偶有偷懒的时候,他便取笑我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你把屋子打理的这样凌乱,日后怎么相夫教子?”
我说:“相夫嘛,你相融性这么强,也没什么好相的,教子嘛,唐果也不见得差到哪里去,随他野蛮生长好了。”
他摇摇头,对我满脸嫌弃又无可奈何。我觉得这个画面颇为熟悉。那些家庭剧中,常有女人在男人耳边碎碎念,嫌弃他们不修边幅,不懂精致。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也成了被嫌弃的对象。
诸如:“衣服要分开洗,床单被罩两日一换,袜子不能乱放,桌上不能有灰尘,厨房要整洁……。”
苏辞弹指玩笑间就将我的生活习惯完全颠覆。我渐渐耳濡目染养成一个习惯,每日早早起床,将房间里的一切都归置妥当,让阳光洒进来,衣服熨烫妥帖,记录食材的属性与放置顺序,计算每一道菜的烹饪时间,杯中酒温度要刚刚好,等等。以极具匠心的工作态度来面对生活,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塑造出适合他的一种生活氛围。
七月的一个午后,房间里播着轻柔的背景音乐,他将一杯冲泡好的手工藕粉递给我,坐在沙发上帮我给手机壳消毒。
阳光划过他的侧颜,浓密弯曲的睫毛微微颤动,神情认真,修长的手指仿佛在拨弄一件艺术珍品,我口中的藕粉融化在喉间,忽地便心生感动。
我想,他这般细致入微且善于规划的人在男子间是少见的,在女子间也并不多见。
他是个情趣高雅之人,在他面前愈发显得我茫然无知,这是某种境界差距投射而来的一种心理落差,尽管我近期十分努力上进,但心中仍觉得惭愧。
我总结或许是家庭教养带来的差距,如此一想,心中猛然抽动,苏辞的家庭未必能接受我这样条件的人。
可辗转思来又觉得不对,便是粗茶淡饭也能淡出个特别经验来,我活的如此茫然,只能是人生态度问题。
哲学家们常说,哲学来源于闲暇与自由。唯有闲暇才能使人获得真正的精神自由。在这样特定的条件下,我总结出一个深刻的道理,我与苏辞之间的差距归根结底是文化底蕴的差距。这便是许诺所说,我与苏辞的天然不同之处。
好比渔夫故事中的女主人,尽情享受生活带来的无尽荣华,而这种荣华犹如镜花水月,随时有被打回原形的危险,想要长久拥有,定要有个相匹配的认知高度。
我忽然想明白苏辞吸引我的,多半就是那份应对自如的尊贵,是我渴望却丢失的一种上进与勇气。我没有与他比肩而站的资质。
想着想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良久,一个声音在我耳边道:“时间不早了,你要不要醒醒?”
我缓缓睁开眼睛,这一觉睡得深沉,竟有些糊涂,迷茫的看看苏辞:“该吃早餐了吗?”
苏辞一动不动,眼底汹涌且克制,道:“你要不要起来坐坐,醒醒盹?现在时间还算早。”
我揉揉眼睛,觉得他有些奇怪。正想说句什么,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搭在他某个部位上,顿时大惊失色,一骨碌从他身上滚下来,耳根透出血红:“我,我怎么会睡在你腿上?”
他浑身僵硬,黝黑的眸子里是克制的情愫,忍的十分辛苦:“”非但是睡在腿上,而且是……”
我一阵羞愧,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与他相处了这么些时日也没有逾越半分。今天竟……脑海里禁不住浮起那个画面,真是丢脸丢到他姥姥家了。
苏辞起身,看看手表道:“现在是下午四点四十分,你去洗把脸醒醒神,一会我们去学校接唐果。”
比起坐怀不乱的本事,我不如苏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