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将醉开车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并没有看见池观月的人影,于是他索性找了个地方把车停好,顺手给她打了个电话。
电话过了一会儿才被对面的人接起,池观月那边听起来有点嘈杂。
“我到门口了。”
池观月含糊应了一声不做其他回复,随即直接挂断了电话。
何将醉被方一尧接到休息室之后又坐了将近半个小时,这才终于等到池观月推门进来。
门只被打开足够一人通过的大小,池观月进屋后迅速回手把门从里边反锁。
何将醉也不着急发问,甚至看见池观月这一系列动作连点惊讶的反应都没有,处变不惊的程度让刚进门的人反倒好奇起来。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毕竟我都没细说是什么事。”
“你想让我见的,应该是和案件相关但不太容易能接触到的人;刚才的电话你没说话是因为周围有人、不方便明说;进来的路上我也跟你经纪人一起尽可能地避开人群了,你可以放心。”何将醉一路看着池观月越走越近,微微仰头,“如果是这些的话,不用细说。”
“那万一只是我想见你呢?你这趟不就白来了吗?”
“不白来,”何将醉这段时间似乎已经习惯了池观月这种“不负责任”的随口撩人的行为,话也接得越来越顺畅,“那这趟正好可以让我重新定义我们之间的关系。”
“重新定义之后的结果是会更近还是更远?”
“会更符合你的预期。”
“难得遇到和我这么有默契的人,”池观月笑着俯身伸手从他身后拿过两个空玻璃杯,气息有意无意抚过他的鼻尖,“我都快动心了。”
杯内水位逐渐上升的声音莫名撩得人耳畔发痒。
屋里的两个人同时缄默几秒。
池观月无意跳过这个话题,打定主意想看他进一步反应:“不是吧,我可是第一次对别人说这种话,你就这个反应?”
“经验告诉我,要真想让你动心的话,越是这种时候就越得保持距离,”何将醉慢条斯理地由水面抬眼和她对视,“在彻底变熟之前,你不喜欢对方主动。”
又是这个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神。
势均力敌的本事,会激起好胜之人兴奋的野心。
池观月内心则变得更加笃定——
果然能开酒吧的人没几个真纯爱,全是海王经验丰富的假正经。
“如果是经验之谈的话,那你这套分析和临终总结没什么区别了;如果是职业病正在这方面发挥作用的话,我会以为你是真的在想办法攻略我。”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已经在这方面栽过跟头了,所以没道理明知故犯再失误一回。如果这算经验之谈的话,那答案就是这样;如果这算职业病的话,答案就是我今天会来这里的原因。”
池观月反应过来,怪不得漫野游戏那天,他站在走廊拐角的黑暗里,会直接对初次见面的她以暧昧的方式出手相救。
合着是因为她先主动喝了他那口酒,释放出了“我就吃这套”的错误信号,甚至于后来她内心对他的反感还被他给觉察到了?
难道混局子审人的都是这种段位的吗?
还是他这种研究心理战术的人心都脏?
池观月掩饰性地拿过他面前的杯子喝了口水,一清嗓子:“好了,说正事——袁雅带着孩子来我们剧组探她朋友的班了,待会儿我想办法把她儿子带过来,你看看能不能问出来点什么。那孩子我刚才见过了,不是爱哭爱闹的那种,沟通起来应该不会太费劲。门口我会找人盯着,但是把人带进来之后你还是要把门反锁上。毕竟是个临时的休息室,随时有可能会有其他人进来。别人不认识你,尽量还是别让人起疑比较好。有问题电话联系。”
何将醉点头应了一声。
池观月不多耽搁,起身作势要走,出屋前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叮嘱一句:“屋里就俩杯子,另外那杯待会儿给孩子喝水用。”
何将醉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带唇印的那只玻璃杯,问她:“那我呢?”
“你啊,”池观月的视线在玻璃杯和他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之间来回逡巡几圈,心里因为先前自己被看穿的事 倏地冒出了一股莫名其妙的胜负欲,咬牙切齿地回他,“你就渴着吧。”
说罢她转身离开。
身后人看着她略带不甘的背影,不自觉摇头轻笑。
没过多会儿就有个女孩领着夏远鹤进了屋。
何将醉和女孩并不认识,于是彼此就点了个头当作问好。
何将醉看着对方并不日常的衣着装束,外加配合着池观月的意思行动、仿佛知道些内情的样子,便猜测着她应该是与池观月同为演员的好友。
女孩蹲了下来与抱着玩具熊的夏远鹤平视:“宝贝,姐姐出去给你买好吃的,你在这里和这个哥哥一起玩一会儿好不好?”
“好。”稚嫩的童声乖巧应答,随后小孩抬头怯生生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何将醉。
女孩把孩子安顿好之后就出了屋,顺手轻轻把门关上。
夏家的兄弟俩平时很少能见到爸爸,即使偶尔见一次,夏延裕也是以严父的形象出现的,所以父子之间的关系并不算亲近,甚至可以说两个孩子对他是有点畏惧的。与此同时,这也连带着孩子们见到类似的不苟言笑的男性角色都会有些害怕。
何将醉第一次在夏家看到夏远鹤的时候就隐约感觉出了这一点,而且他也知道自己平时看起来并不是那种和蔼可亲的形象,因此他深吸一口气,柔声极尽展现自己的耐心和好脾气,试图套路小孩。
相较于成年人来说,一般对孩子进行案件相关事项的提问难度反而更高。
对成年人按照正常流程提问,或者埋陷阱、使诈、刺激其情绪,都有相当可观的概率可以获得案件的实际线索。然而如果对象是孩子的话,这一切就完全反过来了——孩子本身就更容易感受到压迫感,所以对待这类群体是绝对不能使用具有暗示性的提问的,因为他们会出于环境压力以及对提问人的恐惧,而做出迎合对方的回答,无论事实是否真的如此。
就比如在调查提问的时候,如果问孩子“你昨天早上吃了什么”,那么基本是可以得到一个基于事实的回复的。但如果是一个会让他们感到压力的陌生人来问“你昨天早上吃的是不是这个”,那么从他们那儿得到的回复大概率会是“是”。
这种与事实不符的回应并非出自本意,而是自白时常见的一种心理现象。这无可厚非,唯一的解决办法就只能是由提问的人来拿捏分寸,从而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当然,这还得是建立在孩子配合的情况下。
所幸从名字开始,夏远鹤一直都乖巧地回应着何将醉的提问,除此之外还主动伸出手拉住何将醉,跟着他一起走到休息室里的沙发边上坐了下来。
似乎平时很少有人以平等的身份和夏远鹤聊他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所以何将醉顺着这孩子的喜好性格,成功地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我喜欢和小熊聊天,因为它会听我说好多好多话!”在聊到自己最近开心的事情的时候,夏远鹤伸出手把自己一直紧抱在怀里的玩具熊递给了何将醉看,“这是爸爸送给我的。”
何将醉接过小熊端详了一阵:“是爸爸什么时候送给你的呢?”
夏远鹤歪着头想了想:“很多天以前,那天舅妈和小宇也在。”
何将醉想起来之前在家属相关资料里看到的信息,夏远鹤说的小宇应该指的就是袁荣的儿子,那看来夏延裕给他这只玩具熊的日期,可以锁定在案发当天和第二天这两天里了。
“舅舅舅妈去你家的那天,你和其他小朋友都在一起都玩什么了?”
“我们没有在一起玩,”夏远鹤答,“她们女孩子在一起玩,我们男孩子在一起玩。我们不一样,所以喜欢玩的游戏也不一样。”
何将醉听出来夏远鹤说的两个“不一样”,前者应该指的是性别,于是顺势继续问他:“那你弟弟远宸当时也和你们在一起玩吗?”
虽然这个年龄的孩子说的话无法直接作为证词,但关于这个问题,夏远鹤的答案仍将成为破案的一个重要突破口——毕竟有方向的搜证和无方向的乱转,明显是两个水平不同的层面。
夏远鹤不知感应到了什么,突然低头不说话了。
何将醉也拿不准面前的孩子此时在想什么,只能试探性地把玩具熊递了回去。
年龄不太大的孩子在叙事的时候难免会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夏远鹤抱回小熊之后像是自言自语一样,低头喃喃道:“我很喜欢这个小熊,但是只有我没有……我一直在等爸爸回家,想让他和我一起去看看。可是那天在大商场里他只给了我钱,不和我一起去……”
说着说着,夏远鹤一瘪嘴,忽闪着的大眼睛里立刻就有眼泪开始酝酿了。
至少一半以上的精力都被用去思考分析刚刚听到的内容的何将醉,被这通眼泪打了个措手不及。
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他几乎没怎么和小孩打过交道,也就更别提哄了。他只知道小孩一旦哭起来一时半会儿是绝对刹不住的,而且当下这种情况把孩子送回去的时候也不好解释。
正巧池观月这时给何将醉发了条消息,说自己在门口让他开门,何将醉如蒙大赦一般赶紧把人迎了进来。
池观月还是第一次见何将醉这种手足无措的反应,顺着他的视线一看,她迅速反应过来他这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了。
“给你三秒钟说句好听的,”池观月终于找到机会趁火打劫,露出大仇得报的笑容和他低声耳语,“说完我马上帮你把他哄好。”
何将醉一直以来不动如山的冷面冷心此时彻底碎裂,化成无助的眼神看看她又看看不远处的小孩:“喂……”
“一,”池判官铁面无私地开始计时,“二。”
“……拜托你。”何将醉憋了半天终于挤出三个字。
“啧,看在第一次的份上,也行吧。”池观月对他的回复表示不满但选择宽容,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然后在夏远鹤第一滴泪落地之前,她率先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下屋里另外一大一小全都冲她看了过来。
夏远鹤明显忘了他那加载进度已经达到90%的眼泪,不仅一路呆呆注视着池观月“哭”着坐到了他的旁边,还把自己的小熊递过去安慰她:“姐姐不哭。”
池观月悄悄瞟了身旁的孩子一眼,觉得火候似乎还欠点,于是一边揉着眼睛假哭,一边开始胡编乱造:“妈妈要带小鹤回家了,小鹤不能跟我们一起玩了,我好难过啊——”
夏远鹤忽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起来似乎有点为难,最后像个小大人一样说:“姐姐没关系的,下次我还会和妈妈一起来找你们玩的。”
“一言为定!”两个人有模有样地拉钩作为约定。
然后夏远鹤小大人似的率先跳下沙发一个人走到门口,等门开了之后,又顺从地跟着刚刚带他进来的那个女孩走了。
屋内重归平静,池观月没事人一样回过头看着何将醉调侃:“看来何医生上学的时候,‘儿童心理学’这节课没少翘啊。”
没想到居然还能以这种离奇的方式成功度过了“危机”,何将醉也没当过河拆桥的小人反驳她,而是十分捧场地夸奖:“但凡当初有你这样的老师教,我也不至于会有今天了。”
池观月对他嘴里的“教”和“老师”这两个词几乎快有PTSD了,一听就觉得脊背一僵。
“这就是先下手为强版本的‘用魔法打败魔法’,”池观月调转视线找了个地方坐下,“小孩就是这样,要哭的时候不能哄,一哄他们反而会更觉得自己委屈,到时候真哭起来可就不是简单的撒泼打滚的问题了。”
本性外加工作需要,使得何将醉一向对所有经验规律都保持着探索及接纳的心态,他听着池观月的总结觉得颇有意思:“经验之谈啊。”
“当然了,而且这招也适用于对方不讲理的时候。小时候玩游戏,其他小孩一有要耍赖的倾向我就跟他们用这招。最后对面家长保准会出面把自家熊孩子领回去数落一顿,我还能顺便得到一堆好吃的当作‘赔罪’,我靠这招也算是成功蹭到不少百家饭了。”池观月抬头看他,“袁雅要带孩子回家,只能先把他送走了——怎么样,有没有问出来点什么有用的?”
“这孩子确实知道点什么,但是一时半会问不出来。”何将醉大致把先前的情况和池观月说了一下,“他说当天晚上孩子们是按性别分开玩的,因为两拨孩子喜欢玩的游戏不一样。这多少也算是个线索,后续再看看吧。”
池观月歪头有些不解:“这么小的孩子就已经有性别方面的刻板印象了吗?我怎么觉得他这话有点奇怪。”
“应该说五到七岁的孩子的性别刻板印象是最重的,所以他会这么想这么说也正常。”何将醉耐心解释,“等到再年龄大一点,他们就会意识到不同性别之间之间的相似性了。当然了,如果父母本来也有类似的僵化思维的话,孩子这类型的行为也会更多。”
池观月点头若有所思,片刻后正当她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她突然隐约听见门外有人正在喊自己的名字。
“张导,我刚才看见观月姐去休息室了,”祝晴上前一步拉住刚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导演,含笑道,“我去叫她吧。”
“那行,麻烦你了啊。”忙得晕头转向的导演见有人帮忙自然是求之不得,嘴里念叨着“现在的演员太娇气,动不动就想着休息”转身坐回了原位。
从刚才起,祝晴就发现池观月和她身边的那几个人轮着往她那间休息室跑,直觉告诉她那间屋里绝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上次借着池观月和徐致来吵架的机会,她缠了那个吃里爬外的老东西半天,都没能一口气把池观月女二的角色给顶了,最后只换来了个和秦泽亦有两集对手戏的小角色。这件事本来就已经挺让她恼火的了,结果进了剧组一看,她发现池观月和秦泽亦的戏份还不少。
看来万事还是得靠自己,她要是过得不舒坦那谁都别想好过。
屋内的两人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
“今天实在太忙了,都没法好好听个故事。”池观月无奈地走向门口,“晚上一起吃个饭吗?我请客,叫上那个小警察一起也行。”
想想那个曾经只身一人血洗了整个窝点、雷厉风行被队里人天天追着喊老大的人,居然有朝一日被人套了个近乎“可爱”的称呼,何将醉好笑似的摇了摇头:“今天晚上要出事,他多半是去不了了。”
“那你——”池观月一手搭在了门把手上,突然间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一样,说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连带着嘴边的笑意也一起冷却了下来,迅速地回头看了一眼何将醉。
何将醉本就是个察言观色的高手,早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池观月的异样——
门外有人正试图开门。
“观月姐,开下门。”门外人甚至用的并不是询问语气,而是很确定她就在屋里——不仅如此,她似乎还很清楚屋里有点别的什么。
池观月迅速环视一圈屋内。
很可惜,由于这里只是个临时的取景地,各方面条件都不尽如人意。这间小小的休息室连扇窗户都没有,随便扫视一圈就足以把屋里所有的东西尽收眼底,实在是没有可供暂时躲避的掩体。
门外年轻的女声柔声询问间还带了几分非要一探究竟不可的执着,不断地用力扳动把手,明显的来者不善。
何将醉倒丝毫不见紧张反应,反而悠哉地靠着门旁边的墙壁,冲池观月递了个安慰的眼神示意她开门。
池观月待的这间休息室的屋门是向里开的,虽说开门的时候可以刚好挡住门外人看向这个方向的视线,但从门外那个不省油的灯目前堵门的气势来看,她势必是要进来转一圈找人的,发现屋里这个大活人不过是早晚的事。
如果是其他剧组工作人员的话,其实稍微解释一下是朋友来探班就可以了,这实在算不了什么大事。顶多门后那家伙凭脸惹得人多看他几眼,不过反正都不认识,而且他也没有周澄那么个敏感身份在身,倒也无所谓。
然而外面偏偏是这么个单方面把她视为仇敌的祝晴。
在她这,普通探班估计能直接变成捉奸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