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艮抓上裙子,“阿曾,你听我说,到时候我去,我是男孩子。那人发现了,顶多揍我一顿。”
“不。他们会打死你的。”
徐曾年纪尚小,可是耳濡目染的是干活手脚慢了,都会挨顿马鞭的小伙伴。经验告诉她,如果骗了山匪的话,应该不只是被打一顿,那么简单。
“那你去搬救兵,我干活儿的时候发现了,最近好像有仙人来我们这儿了。”
白纱明净,像从雨后的天空扯下的云一样。那些白衣飘飘的人,徐艮都不愿意只是称一声“道长”。
“不。我跑不出去的。”
此处管理严格,而且私逃的奴隶会被抓来在众人面前被弄死。徐曾不怕自己跑出去后,被抓住后会怎么样,她怕万一自己没有跑出去,没有搬来救兵,那像高山一样压的他们两无法反抗的土匪头子,会把徐艮怎么样。
“我会让他给我放烟火看,我会想办法尽量拖延时间,到时候你趁乱就可以出去了。”
可是,万一他不听你的话儿呢?万一你制造了乱子,我还是没有跑出去,万一我跑出去了,没找到那些仙人,万一我找到了那些仙人,他们不愿救你呢?
万一,我跑出去了,但我一个害怕,我没有回头来找你呢?
这是最可怕的事儿,你的所有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而我的的确确也受够了苦难,无比渴慕自由。
“阿曾,你听我的,我长的更像个女孩子,一定可以把那家伙骗过去的。你只要搬来救兵,我就安全了。而且你去,我也一样要去搬救兵。但是要是你稍微晚了一点儿,我只会被打一顿,要是我稍微晚了一点,你怎么办?”
你还这么小,我不愿意你被欺负。
没事的,我愿意冒着我被打死的风险,来换一个快乐活泼的阿曾。
成了,我顶多躺一年半载,然后我们都不用再过这样的日子了,不成我们两都被打死好了。哪怕你跑了不管我,我也就只是挨一顿格外惨一点儿的打而已。
这里的谁,没有挨过打呢。
他们不知道礼义廉耻,但是确实见过了一个被男人欺负了之后狂躁癫痴的疯女人。
徐艮打心眼里不愿意,唯一能和他抱团取暖的阿曾变成那样儿。
或许那个山匪被现在的他们遇到,别说让徐行藏或者是徐昏明来。
顾之川也能一剑结果了他。
但是,在当时当年,为了对付他,就要用上两人全部的心计和运气。
烟花放了,徐艮还超常发挥,在寨中放了把烈火。徐曾凭借平日对寨子的摸索,异禀的天赋,成功越过防线跑了出去,然后一秒也没耽误地找上了出世救苦救难的仙人,马不停蹄地又再赶了回去。
两人运气极好,全程没有一丝失误,没有任何一个万一。
甚至徐曾搬来救兵的时间还比预计中的更早。
但两人唯独漏算了一个事儿,那就是世界上的变态,不止会向漂亮的小姑娘伸手,而徐艮足够漂亮。
……
穿着裙子被人任意摆弄的“小姑娘”是徐曾挥之不去的噩梦,她无数次不分时间、不分地点与场合的在脑中复盘那一场意外。
我跑的还不够快;我该提醒当时环琅境出任务的同门们,不要御剑而去,因为那还是晚了,应该催符瞬移;我为什么不能提前觉醒灵脉开始修练……
那一天我不该出现在山匪头子的眼前;我为什么不早一步划花自己的脸......
我为什么要同意徐艮那该死的主意!
同徐艮过早的知道了该如何运用自己那副漂亮面孔一样,徐曾过早地尝到了愧疚的滋味儿。
她比徐艮更憎恶他那男生女相的面容,甚至一度怨恨,是不是,那人长的不那么像女孩子,就只会像他所说的一般,只用挨一顿毒打。
没什么东西能一直保持新鲜,白云可化苍狗,沧海能变桑田,长久的权力是滋生的腐败的温床。而日复一日,无处排解的愧疚,能滋养出深入骨髓的怨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脑子中冒出了其他声音。
难道都是我的错吗?
难道怪我吗。
徐艮就一点儿错也没有?
但凡他能更聪明点儿,拖的时间更长一点儿,不就能等到我了吗,但凡他自己不长那副鬼样子,那些山匪还会那么迫不及待地急眼下手吗?
她知道徐艮情愿为她牺牲,牺牲的程度大概在,情愿被打死,也要捍卫她的□□与精神不受过分的凌辱摧折的程度。
这种,太过了。他没做好准备,也没伟大到愿意用自己去换徐曾。
我愿意为你死,但是我不愿意为你痛苦的活着。
从那以后,徐艮像换了个人,他总是神游天外,又敏感多疑,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触动他紧绷的心弦,尽管他以前也不是爱说话的活泼性子,但是总归有什么不一样了。
很不一样了。
她亲耳听到过徐行藏嘶吼着发疯,对着堵墙无端怪叫,问,为什么他的道号叫“行藏”,而徐曾的叫“昏明”,难道是他活该被像块污点儿一样被藏起来,而灿烂光明,都属于他妹妹的吗。
她也见过,徐行藏偷偷把自己的脸全都划破了之后,高兴地大笑的样子,只不过,仙家灵药极好,他本人继承了殷朝皇家血脉亲水属性的灵力,恢复力还极好。很快,他就能状似无痛无痒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了。
……
对此,徐昏明几乎什么都做不了,因为她一旦出现在徐艮面前,那人就是另一幅模样了,那种似乎没有怨怼,本人也安好无恙的状态让人无力。她除了逃避和发愤修炼,只有一遍一遍地在心中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
哥哥,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尽管她不知道对不起什么,因为如果是,这份痛苦本应该我来受,是我应该被那些山匪轮的话,有些过于离谱。
这天下也没有谁天生生下来,就该被人奸淫掳掠的道理。
相濡以沫的关系变了味儿,徐曾不知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能避免和那人见面就避免,能传音与他,就不会亲口去说。甚至,她开始看那人哪哪儿都不顺眼,他为什么不努力修练,以后又遇到了危险怎么办?他作甚和环琅境中的人走那么近,难道他没看出有些人看他的眼神的不对劲儿么?
她见不得徐艮露出一点点的痛苦情绪,不管因为任何事,哪怕那件事,本身和自己,和那个早已过去的夜晚完全无关。徐曾都会不可自控地发散思维想,是不是因为那事儿的后遗症,是不是没有那事儿,徐艮就会是个不一样性格的人,他就不会遇到现在这件事。
更不会因此痛苦了。
她更见不得,有谁给予点徐艮善意,不管男女,无论长幼。那些善意每每都会摇身一变,成了眼里过不去的漂亮裙子与可口饭菜。
好东西都是有价格的,不是吗?
而且价格昂贵,绝非自己和徐艮能够支付。
徐曾偶尔也反思自己过于敏感的神经,她反复告诉自己,徐行藏到底是个男孩子,不是个容易被人占便宜的小姑娘。
但倘或情思容易被人控制,烟雨楼前也不会有明知道那就是幻境的人,排队如龙。
她动过心思去找烟雨楼的人想办法,但是理智不允许她选择逃避这么一条路。
直到有一日过后,徐行藏虽然变得懒散娇气好使唤人,但他的精神状态好多了。
时常观察着他的徐昏明知道,那天晚上他偷偷地跑下了山,然后又偷偷地登上了那座他们曾经如何都挣脱不得的苦厄之地,亮出了他磨好的刀刃……
徐昏明也想加入那场血腥与暴力之中,非常的想,极度,想疯了,但她忍住了,甚至默默地收敛气息离开。
他不会想在这儿见到我的,不,他可能这辈子都不想见到我了。
当然,徐昏明也寄托微茫地希望于,杀人可以治病。
杀人似乎确实有奇效,带着残余血腥味儿回来的徐行藏,再也没有发过疯,只是像向那些匪贼讨要性命一样,向徐昏明讨要各种各样的好东西。
徐昏明愿意听他使唤,愿意把好东西都让给他,我做的越多,我还的就越多,说不一定哪一天我就可以把债务偿还完毕了呢。
这种状态很舒服,让一切不可衡量的东西,似乎都有了定数。我不高兴,我不好受,因你而起,所以你要补偿我。
债权人不再遮遮掩掩,债务人便能正大光明地结草衔环。
徐曾虽然表面抗拒,但行为上几乎有求必应。
偏爱生骄纵,徐艮从起初的事事像以往的以她为先,到跟她平等往来,再到流利地使唤她。徐行藏越恶劣,徐昏明的愧疚之心就越少,危宿越不像话,娄宿就越有正当的理据来骂他。
恶言出口,积怨排解,心间就逐渐清明了。
或许,这种一面儿想把最好的东西捧来弥补他,一面儿又想怒声呵斥打谩评跋的痛苦割裂,会在时间的帮助下,慢慢缓和消解。
然后,他们两还是全天下最亲近的兄妹。
但时间显然没有给他两这个机会。
事情就是这么凑巧,仿佛命运地作弄般,选择又来了,万一依旧存在,但徐昏明根本不觉得自己是在做什么豪赌。
上一次自己搬来救兵,这一次让徐行藏去搬,他一定会做的比我更好的。
如果他做不到更好,那就让他也尝尝愧疚的滋味儿吧。
她得意地想着。
宫闱深深,魔鬼紧逼,徐昏明左右等不到从天而降的仙人。
她傻眼了。
起初她想情势不同,要环琅境的人去砍山匪,和要环琅境的人到中州魔教的地盘上来救人,确实不是一个难度,我多等等,他就带人来了。当时我不也晚了一点吗;后来她怀疑根本就是谈广涯那家伙毁约,那人可能根本就没有放过徐行藏,说不定已经把他处理掉了;再后来,她甚至诡异地想,徐行藏最好跑了出去,最好完全不管自己了,这样我就还清了所有的负债,而且牌面清洗,等到我自个儿想办法逃出生天,一定要教他好看。
一年两年,凭想象能安慰自己。
三年五年,由怨气可支撑自己。
到十年十四年的时候,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
徐行藏还活着,以危宿仙君的形式。
当年那个拼尽了全力,在深夜的山林中拔足狂奔的徐曾是可笑的,那个事后,每时每刻都被怨堵愧疚折腾的筋疲力尽的徐曾,更是可笑的。
我可能只晚到了一时片刻,你晚到了多久呢?
你是不是根本没想过来救我?
你当时有妹妹,我现在有哥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