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风过林梢的呼啸。
轿辇内昏暗无光,高髻美人玩弄着手上的金叶坐以待毙。
自己有多么软弱无能,徐行藏见识了。原来有一天,我竟然会为谈广涯开脱;原来有一天,我会害怕到裹足不前。
我以为我将她放了第一位,我会一直为了她无所不能,事实证明,所谓亲情也不过如此。
这一掌自扇的巴掌非常响亮。
看来蜗居环琅的日子,确实消磨了血性。
而超出预期的难受,会折损人的心性,让人愈发悭吝。
徐行藏笑着掐自己的手,终究没有碎空走人。
偏执或许会让他错怪一部分魔尊,但是有利于给他莫大的勇气,比如,能压制住恐惧的,就是那滔天的仇恨了。
他不会放过我的,我也不会放过他的。
回笼的理智,让徐行藏还是决议把彩衣镇的一切都挂在谈广涯的名下。
这是个罪大恶极之辈,做出什么都不奇怪,我杀他理所应当。倘或死在他手中,日子也不会比当下更难了。
我既不畏活,难道还怕死吗?
我本一无所有。
恐惧是毫无根据的,根本经不住推敲,它们不过是暗戳戳寄生在身体中的丝萝,除了会干扰我做事儿,本生毫无助力。
有了这样的自我催眠,浑身的血液似乎流的顺畅多了,徐行藏有了点余闲来整理自己的衣服。
整理方式是,拉松领子,他故意把那个小破孩留下的红痕儿,给半露了出来。半隐半现,恰到好处。
徐行藏不怕来的人不发疯,怕他还不够疯。
在手中的筹码不够谈判的情况下,狂躁的疯子,可比分条缕析的政治家要好收拾地多。
没有等到轿内人的回应,帘外的手轻轻地拉开了珠帘。
来者贯彻着君子之风,没有强硬地拖人下轿,而是探身入轿,让自己被密帘吞没。
衣衫扫过木板,逶入黑暗。
夜风携带清香,给徐行藏送来了他平生逾越不过的坎儿。魔尊竖着高冠,身着紫金滚边灵鹫纹碧色锦袍,鎏金蹀躞固定着短匕和长剑。
他似乎特意打扮过,派头很足,唯独差块美玉。
君子无故,玉不离身。
魔尊不介意坦然告诉世人,他不屑用玉来标榜自己。
剑横星斗龙光见,配响天风鹤背寒。
得剑倚天,跨海斩长鲸的气势确实不是谁都拿得出来,他尚未开口,但徐行藏论来者不是魔尊的诡辩不攻自破。
危宿仙君的嘴角缀着笑意,他已经习惯性的看人先看脸,连他这位老相好也躲不过他的凝视。
于是,就有些让人伤心了。时隔多年,从面相看,这个人的日子应该过的挺不错,可能与他每夜都保守着地火,享受着烈火炙烤皮肉过活的日子恰恰相反,此人沐日月光华,占天时地利,享锦衣玉食。
谈广涯那张拥有极高面部折叠度的脸,让徐行藏心生嫉妒,想给他抹上油脂,剥一半留一半,然后架上铁丝,炙烤的焦香酥脆,分与天下而食。他凭什么过的那么好,仙门之人都是死的吗,不给他找事儿来,劳心劳力吗。
这人的长相非常具有特色,倘若世有两极,那么他与徐行藏一定天然就站在了两端。仙君温柔多情,是静水春风,而魔尊刚毅果敢,不让夹霜带雪、横扫一切的凌冽北风。
他的脸极有视觉冲击力,窄脸凌厉,高耸的驼峰鼻透露野性不羁,眉弓立体,眼窝深邃,狭长的眼睛尾部轻轻上扬,倘或笑起来,便是六角菱花装饰了寒天雪域,危险又妩媚,让人泥足深陷,始终沉沦。
与徐行藏那尖柔的下巴不同,他的下巴方且硬朗,下颔线清晰利落。再配上他那拔群的身高,压迫感与生俱来。
仙君貌美,漂亮的不可置疑,但仙君的死敌,就站在那儿挑衅着硬帅。
他怎么不称帝呢,干脆把那点儿龙气一道打包带走好了。
徐行藏仰仗着那副极致的容色,干过不少好事儿,于是既嘚瑟于那惹人艳羡的神秀风姿,又厌恨憎恶它的璀璨夺目。
谈广涯往那儿一站,就全方位地让他不痛快,根本无需多余的刺激,但他擅长伪装,心口不一更是小菜一碟。
危宿仙君眉目恬静,唇角微扬,不羞不恼,“尊上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轿外的黑云连绵无边,此夜应无好梦。
厢轿太矮,谈广涯站不直身子,他半弓着让背脊贴在木箱的拐角,而深沉的目光,如攫取猎物的顶尖捕食者,一错不错地落在了徐行藏舒展的长眉上。
那是一张风华绝代的脸,它因为危宿仙君的浩瀚灵力而长期保鲜。
唔。
今日有意外之喜,他心诚则灵,祭拜的彩衣仙下凡活了过来。
不过,无妨。
魔尊的嘴角噙着势在必得的笑容。
同徐行藏见面即识魔尊一样,谈广涯在望过他一眼之后,也丝毫不怀疑,这个“彩衣仙”就是他那已经被追掉多年的亡妻。
你死了,我祭拜你,你活着,我自然要你。
但有些杂碎得先清理掉,谈广涯的目光在他脖颈处的红痕停留了一秒,便笑着给源途君传音,“这次负责照看彩衣仙的所有人,不管人魔官庶,全部处死。”
他随口下完了命令,才放矮自己的身子,就着徐行藏占据了正中之位后,室内狭窄的剩余空间,半蹲半跪,“阿艮告诉我,我有遗漏的吗?”
此人在问,你的奸夫我杀完了吗?徐行藏知道其中深意。
他的眼睛温情脉脉,杀的不错,一个也没杀到点子上,他的嘴轻声开口,“没有了。”
“好。”魔尊似乎深信不疑,声缓音定。
谈广涯就以这种略微仰视的目光来仔细观察着他身上的一点一寸,似乎在进行收回借出之物的磨损确认,要衡量出具体的折旧。
刚才晃一眼觉得他分毫没变,如梦如昨。
但人面经不住细察,这人到底是变了。
准确地说是变丑了。
仙家能长驻容颜,但这人似乎没有动用术法来做遮掩。两道眉之间隐隐的竖皱,眼底的乌色,这些细微的东西,不会直接就让他由仙姿佚貌变成鼠目獐头,但是却能无声地吐露很多东西。
比如这人的脾气一定没有他表现出来这么的好,也比如脱离了自己的掌控,某人怀抱的自由怕不尽是舒心之事。
暗潮般的黑气满铺轿厢,浓厚的黑气与夜色揉为一体,环伺在徐行藏四周。甚至有几缕,贪婪地攀爬上了他的脚踝手腕,将他牢牢地困锁在原地。
徐行藏没有挣扎,也没有任何反抗,似乎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原因在于,寂夜中暗藏的金叶们,一片又一片地出现在谈广涯的手心,最后,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道扳开了徐行藏半握的手掌,从里面拿出最后一片金叶,添在了自己掌心垒出的金叶塔上面。
叠理整齐,魔尊拿一团黑雾稳稳当当地托放了它们,“这些小玩意儿危险,我暂时替阿艮保管着吧。”
徐行藏低头浅笑,“那真是有劳尊上了。”
有些事真是无可奈何,他付出了莫大的代价,拔筋断骨,改道重修,再攀至顶峰,同剑圣等同样被天道眷顾的宠儿共问大道,甚至他为求能够牢牢护住环琅境的地位,还得稳压别家正常修行的合道真君一头。似乎凭借着道行功法,他已经超然卓绝,无人可比肩了。
但是他竟忘了,除却他试图弯道超车的那一截,这人同样的天赋高绝,魔道只要怨气充足,还能一日千里。那么当年就能压制住他的人,怎么在自己多年堪称停步不前,他又苦耕不懈的情况下,没有进益呢。
“不妨事儿,你我夫妻之间,不要生分。”
谈广涯顺着他的手臂,撩开红袖察看他身上究竟被别人啃坏成了什么样子。
徐行藏没有听出他话语中的深意,也不觉得他的动作对于同等地位的人来说,极其羞辱。
只是笑。
笑容堆出了恰到好处的漂亮卧蚕,苍天极其眷顾这人,伴随着笑意,乌青成了点缀,疲态消解,庸散横生。
他脖子上的红痕先被人用带茧的手抚去了,然后细腻皮肤被温热的东西吻舔上,同样的地方,镌刻下了更深的痕迹。
在谈广涯试图将他身上的大红衣袍进一步剥开撕碎的时候,徐行藏抬手摸上了他的左耳耳垂,在摸到了硌手的树叶状金属时候,他笑着低喘了声,然后,主动吻了下那片金灿灿的葡萄叶,“奴婢有幸邀请尊上浅酌一杯吗?”
不等谈广涯应许,他就推开那人,然后由芥子空间中拿出了最次的酒与杯盏。
他的确在挑衅,魔尊情热他泼冷水,魔尊称夫妻,他呼奴婢,但并非不自量力。
他没扔了葡萄叶,我的特权还在不是吗?
这届做人情人的家伙们,还真是不成气候。给了他们这么多年的时间,连给魔尊换个耳钉的小事儿都做不到。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酒体透明,无悬浮无沉淀,但香气、口感一般,也没什么回味。谈广涯却咂摸出来了堪比御酿的滋味儿,又笑着向徐行藏再讨要了杯。
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酒酣香浓,魔尊似乎不计较这人的死而复生,以及杳无音讯的这些年了,仙君也似乎再一次妥协,甘愿又一次俯首低眉。
聪明人向来知道最省力的方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