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在家里过了生日之后，不知不觉地，自己与家中亲戚的关系就缓和了。

回到家里，该洗手洗手，该吃饭吃饭，打眼这么一看，好像什么都没改变。

饭桌上，夏康还有点儿“冷脸相待”，夏晓风以为父亲对自己还有意见，便没有主动开口。

谁知正当柳慧静进去端菜，夏康就主动开了口，说你多吃一点，不然你妈就又把东西扔掉了。

他边说还边用力做了个“投掷”的动作，夏晓风眼睛一下就瞪圆了。

然后没绷住，“噗嗤”笑了出来。

——这是父子俩心照不宣的玩笑。

当时柳慧静正值更年期，看啥啥不爽，看啥啥都有根刺儿。

有天她蒸了几根玉米，给老公儿子当早饭。

而老公属猪，还赖在床上醒不来；儿子属马，天性就是个“放荡不羁爱自由”的，那玉米咬了一半，想起自己忘记早晨英语打卡了，便放下那根啃得坑坑洼洼的玉米，跑去房间里拿手机，先签下到，形式形式。

因此，本该一家人“齐聚一堂”的饭厅里，现在只剩柳慧静一个人，冷冷清清，好不寂寞。

刚说到我们柳慧静柳女士正处于更年期，那对这种事儿是格外的敏感，一见没人吃自己做的早饭，怒气值逐渐飙升，等到某个临界点，终于爆发了，直接一个三分球，将一盘玉米丢进垃圾桶里。

但是好巧不巧，就在这时，睡眼惺忪的夏康走出房门，一见夏晓风还在厕所拉屎，便脚步一转，先去厨房瞅瞅今儿早吃些什么。

好嘛，这“三分球”的华丽动作，就被他瞅了个正着。

不过，咱柳女士就算被目睹了“对玉米行凶全过程”，脸上也毫无尴尬急促之感，反而坦坦荡荡地走出厨房，那经过人家夏康身边，还掀起了一阵愤怒的妖风。

再接着，夏晓风终于在厕所里处理完他的“头等大事”，慢慢悠悠出来，准备把剩下的玉米啃完，就见父亲站在饭桌前，傻呆呆地看着那盘空碟子。

“嗯？你全吃完了？”夏晓风走过去，又回头望了一眼脚步飞快的柳慧静，说，“她咋了？”

夏康刚开始没说话。

“咋回事儿？”夏晓风真是一头雾水了。

夏康突然做了个投掷的动作。

接着说：“你妈，把这个全扔掉了。”

然后，那天……不对，应该是过后一周，柳慧静都没给父子俩好脸色看，偶尔挑上那么周末，对夏晓风唠叨了两句，又保持沉默了。

直到她一声不吭地请了年假，跟她的老阿姨们出去玩了圈回来，才慢慢恢复成原来状态。

但是，就算一切如常，贱人如夏晓风，且——有其子必有其父，夏康和他都没有忘记那天早晨柳慧静突然“三分球”的暴躁“壮举”，还时不时趁柳慧静不在时嘲弄几番。

“你再不吃，就小心……”夏晓风做出个投掷的动作。

“你赶紧把你桌面上东西收好，不然你小心……”夏康做出个投掷的动作。

“衣服你得一天一换啊，你不知道她会把穿两天的衣服给……”夏晓风做出个投掷的动作。

“今天早餐必须吃了，不然……”夏康做出个投掷的动作。

父子俩每次做完那傻逼动作，就对视一眼，然后嘿嘿地傻笑起来——当然，这是柳慧静不在场的状况。

但是，随着年龄越长越大，时间变得越来越久，那“不敢怒不敢言”的事儿，就渐渐成了饭桌上的玩笑话儿，柳慧静嘛……也逐渐脱敏了。

虽然她还会在老公儿子嘿嘿傻笑时怒瞪一眼，但本质上，也是没有生气。

现在隔了几个月，夏晓风再次看见，母亲瞪着父亲，父亲嘿嘿傻笑，他便想：

其实什么也没有变。

无论是他自己的取向，自己的心，还是自己的家。

舅舅喝大了，直接往卧室床上一趟，就开始“仰天长啸”；舅母依旧担起了洗碗的活儿，旁边还要拿手机放个音乐——她那音乐应该是用了表姐的VIP，表姐爱听韩文歌，所以从“猜你喜欢”进去，总能听见上一首还“山间民歌”，下一首就“韩文劲曲”了。

客厅里，电视开着，调到了阳才频道，外公、外婆，父亲、母亲，还有自己，都坐在客厅内，静静地看着电视。

家里面十分暖和，因为外公身体不好特别怕冷，外婆还给他开了个暖炉，夏晓风为了蹭暖气，也跑到外公旁边坐下。那暖气的红橙光是如此柔和，烤得他浑身暖洋洋的，好像一身反骨都松散了。

快元旦了，阳才市这几天有点降温，但没有前段时间寒潮来临时那么冷——至少屋里是这样。夏晓风不由得望了望窗外，他看见路灯安安分分地矗立在老树中间，将白而冷的光线覆盖于每一片叶子上。

春天还没到，冬天依旧有冬天的模样，但至少他有个遮风挡雨的小屋，小屋里还有一台小太阳似的暖炉，能将他的袜子烤得干燥。

舅母洗完碗，舅舅也睡醒了，他俩一起来到客厅里，冲了茶、洗了水果，和家人们有说有笑地聊起天来。

而夏晓风继续看着电视。

电视上，地方新闻正播着各地中小学的教育情况，说是期末考试快到了，大家都在紧张忙碌地学习。

也不知是借题发挥还是怎样，忘了话题由谁挑起，忽然间，话题导向就转到了自己身上。

家人们说夏晓风一定要好好学习，现在高三是特别辛苦，但熬熬就过去了。

他们说自己是全家学习成绩最好的孩子——毕竟不是谁都能上全市最好的高中，所以更要好好把握校园资源，加把劲，争取高考考个高分，考个好点的大学。

夏晓风特别关注了一下柳慧静和夏康的反应，他俩偶尔附和几句，没说太多，但他能从父母亲的眼里看出来，他们是希望自己学好一点的，至少要比摆烂的高一好。

所有人都在夸赞他，说他能干；甚至外公还提了一嘴谭逸，说让自己跟他好好学习，问问人家究竟是怎么考那么高分的。

但夏晓风却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是的，他没有感到非常高兴，没有感到非常放松，这是夏家的教育，这是夏家的风格。

他们从来不会打压、辱骂、禁锢孩子，常用的是鼓励式教育、开放式教育，但对于夏晓风这样责任心强、共情水平高、又在意亲戚家人的孩子来说，这种鼓励和开放无疑对他也是一种压力。

这个青春期的孩子喜欢胡思乱想：他想家人如此肯定自己，如果不拿出点好看的成绩来，不是辜负了他人的期待吗？不是辜负了父母给予自己的自由空间吗？

夏晓风不是个坏孩子，但他是个傻孩子。

学习的砝码在他心底变重了，生活的天平缓缓倾斜，那一刻，他感到脑子里有根弦“噔”地跳了一下。

不过，他还不知道是哪个弦。

时间来到2020年的最后一周。

最近的温度变化快，上个周末还阳光普照、回温几度，现在又寒风四起、冷意涌动了。

夏晓风搂紧羽绒服，缩了缩脖子，让下半张脸也塞进围巾里。

他哈了口气——他惊讶地发现，今天竟然能哈出一点热气了，这在南方的阳才市里，实属罕见现象。

夏晓风快步走着，前往学校的后门。

现在学校不允许点外卖了——但那也是明面上的说法，私下里，同学们爱怎么点还是怎么点，只不过不能点在校门口，让外边的人看见。

所以，大家都将外卖点在了后门，外卖小哥就这样隔着铁栏递过来。

一到饭点，就能看见后面处堆积了成山成海的外卖。

夏晓风往手里哈着冷气，想着再走快点，他虽然不怕冷，但此刻寒风不止，刮得他脸颊生疼。

要去校园后门要经过一个斜坡，斜坡左边有个保安室，保安室旁边是一版在意废弃不用的公告栏……不过嘛，最近这公告栏倒是用了起来。

上面贴着张粉色的纸，纸张极大，边角都溢出那公告栏边缘了；而其中字体可是用黑墨写的，字体苍劲有力、龙飞凤舞，真是入木三分，气派极了！

凑近点看，便能看到那粉色大纸正上方中央，写着四个飘逸的大字：

“讨贼檄文。”

接下来可是一行行规整的七言绝句！那平仄起伏、用词化句，真是了不得！

既有文人的风雅，又有市井的粗鄙；既能表达外卖被偷的悲戚和愤怒，又能彰显对盗窃小贼的嘲讽和不屑。

字里行间，可谓是悲愤有力，让每个过路的人，都忍不住驻足几分，品鉴几下后，学起了余华大师的经典名句，连连称赞：

“我操，真他妈牛逼！”

这张“讨贼檄文”就这样赤裸裸地被张贴在公告栏上，出乎意料的是，校方是没看到还是没管理，无论风吹日晒、时过境迁，这张檄文跟扎了根似的，一动不动。

更有甚者，为了保护这篇珍贵的檄文，还在其表面封上了层塑料膜，使其不受风雨的侵扰。

今天，当夏晓风缩着脖子经过，也忍不住对其再次投以敬佩的目光。

此等“佳作”，名声鼎沸，就这样一直被当时的同学们记着。多年以后当这届高中同学们再次相聚，提起这件事儿，大家都不由得会心一笑：

喔，那是真的牛逼，也不知是哪位大师写的呢……

而现在的夏晓风，当然不知道日后他们还会有同学聚会，他目前着急的，是如何才能从这琳琅满目的外卖堆里，找到自己的蛋包饭。

“好不容易点一次外卖……不会就被偷了吧……”夏晓风心里直犯嘀咕。

他记得有一回谭逸点了外卖，就被偷了，真是个倒霉熊——人家还不怎么经常点外卖呢，这下一点就被偷，难免会给他留下点儿心理阴影。

“肯定是这样……今天才不陪我点外卖……”夏晓风默念道。

溜达几回，他终于锁定了目标，找到了匹配的手机尾号，以及……那个莫名其妙的网名“不进物理前一半坚决不改名”。

就当他准备提起自己外卖并离开时，他看到了一个面熟的人。

高个，身材细瘦，就算是冬天也一定要穿他那件单薄的，也不知在彰显什么他并没有的东西；他脸上的青春痘更多了，也不知是这青春痘的贡献，还是那北风的功劳，他面颊红红的，看上去像发烧了似的。

正是那个跟他干过架的汪皓。

那个接触了陈奕皓、拿到化学竞赛答案的男生。

夏晓风不愿意给他分多一眼，他握紧自己外卖袋子，就要转身走开。

可是，他看到了汪皓正在做什么，他的脚步又停住了。

——这家伙，还在故技重施，贴着个女的不放。这人只要一看到什么想泡的美女，就会跟狗皮膏药一样紧紧贴着，恨不得把自己前胸都跟人家女生后背黏一起去！

不过，这一回他贴着的女生换了人，夏晓风穿过人群，看清了。

那是之前自己班的彭心彤。

那名在教室里特别文静高冷，但听说在宿舍里又特别放飞自我的女生。

她好像也是姚梓萍的朋友……记不太清了。

反正现在，夏晓风只能从彭心彤清秀斯文的脸上，读出一堆不耐烦和厌恶。

他就这么本能地走过去，跟彭心彤搭上了话。

好久不见。他说。

啊……嗯，好久不见。彭心彤可能还没反应过来。

汪皓皱了下眉。

他注意到彭心彤还是两手空空，便说，你外卖还没找到吗？

彭心彤说，嗯，还没找到。

夏晓风说，那我帮你找吧。

彭心彤很明显愣了一下，但她反应过来，走到他身边，笑了笑，说，那麻烦你了。

夏晓风说着不麻烦不麻烦，你手机尾号多少，点的什么？就弯下腰帮她找着外卖。

说罢他还淡淡地瞥了汪皓一眼，那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汪皓阴阳怪气地“哈”了一声，很没情商地说：“你喜欢她？对她这么好哦。”

夏晓风就听不惯他那语气，心里那火“蹭蹭”往上冒：“关你屁事。”

汪皓就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道：“不过我觉得不太可能，你室友是个同性恋，你可能也会被……”

“你他妈再敢说他一句。”夏晓风咬着牙说。

“我怎么……”

“找到了！”彭心彤提起一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