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烈酒下肚,此刻他应该感受到的是岩浆般的液体从舌尖蔓延到整个口腔,一路火辣,随之而来的是喉咙的灼烧感,顺流而下直到胃里。
照理说痛饮一杯高度酒之前应该先垫垫肚子,可他没有这么做,也没有条件允许他这么做。
“胸膛郁闷、心脏快要冒出火来,你有这样的感受吗?”
“我没有,应该有吗?”
“倒也不……反正你没有真正的心脏,也没有真正的胃……不过类似的感受总该有一些吧?一点点?”
“那应该是有。”
“好,没问题了,”身穿白色实验服、眼戴护目镜的男人在实验手册上写着什么,然后把笔一扔,将新写下的一页撕了下来,“我说玄烈,你大脑里的芯片里不是应该加载着认知和记忆功能吗?怎么被那帮小屁孩耍了这么多次都记不住?”
名叫玄烈的人被绑在玻璃房的机械冷板凳上一动不动,白衣男做贼似的偷悄悄看了看四周,迅速扒下口罩抿了一口玄烈没喝完的高度白酒又迅速戴上口罩,“你坐在那么端正干嘛?下来啊,你喝醉啦?”
“你才喝醉了。”
白衣男这才透过玻璃看到了使人动弹不得的绑带,陪着笑脸按下旁边的按钮,“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忘了忘了。”
只见绑带随着“咯哒”一声响,从看似坚硬无比变成了几根煮熟的面条,缩回了机械板凳里。板凳上的人扭了扭肩颈,晃悠悠走出了玻璃房。
“看我是个机器就虐待我。”
白衣男咯咯笑一声,顺势将实验手册推得老远,又吞下一杯烈酒,“机器怎么了,你看看你,从头到脚哪还不像个人?”
玄烈无暇顾及白衣男的话,他只是突觉头晕目眩,眼前景象旋转闪动,耳鸣声尤其明显,面部的仿生皮肤上渐渐泛起红晕,整个上半身都好像灼烧着。白衣男还在碎碎念着什么,他不想再经受这双重折磨,自顾自地蹭向门外。
“呦,二代的笨家伙,你被治好啦?”
一推开门就正撞上三个小孩,或者说是还在成长研发中的五代完全机器体。
玄烈艰难聚焦他们的脸,才想起来在这之前,自己被这三个小孩灌下含有辣椒、盐酸、气泡水和不明金属液的混合液体,液体猛烈地刺激了他的感知系统,才被紧急送进实验室抢修。
他并非不记得自己被这些小孩耍了多少次,只不过谁让这些天杀的小孩总能想出刁钻的整蛊方法。再加上他近来身体越来越差,行动愈发迟缓,实在避之不及。
“是,治好了。”说着玄烈就想离开,他尚且还在恢复中,高度白酒难免让他头疼,却被拦住。
“我说你,就你这样的还有什么可修的,没什么用,摆在那碍事,丢了又不可惜,每天占着公共资源我都替你丢脸。你还是识相点,自己把芯片一拔,随便找个角落长眠去算咯,反正你是落后的二代体,有机会下辈子再投胎当个人吧!哈哈哈哈……”
尖锐的笑声在昏暗的走廊里回荡,玄烈感受到正被强势的威胁着,全身各个系统运作变得猛烈,他攥紧了拳头。
但很快,他卸下了手上的力量。他打不过这些五代体,并且他们说得也没错到哪去。
在食堂无意喝下这“毒药水”之前,玄烈原本就是打算吃完这最后一顿饭然后去死的。活着没什么用,曾经对他好的那些人也渐渐消失在他的生命里。他不禁想起那张消失了五年的脸庞。
见玄烈毫无反应,其中一个小孩愤愤然以为他是在忽略自己,暗骂一声当即举起拳头冲玄烈而去。
但拳风狠厉的那一刹那,三个小孩同时看到玄烈机械眼瞳里骤然冒出的猩红光芒,仿佛是能将人石化的某种射线。
“嘭”的一声,挥拳头的小孩突然被一阵莫名的强大冲击力给撂倒在了地上。
“什、什么情况……”另外两人将那小孩扶起,颤颤巍巍地大气不敢出一个。
玄烈当然不知道什么情况,他都已经准备好用脸接下这一拳了哎。他恨不能那一拳有堪比子弹的迅猛力量,直接一拳把他捶死算了。
重重的脚步声拐过走廊折角渐近,玄烈无辜地循声望向那靠近的白色身影。
“哪的混小子在这放肆!”
又一个身着白色实验服的男人出现,可以姑且称之为白衣男2,但他胸口上的工牌显示着他姓杨,隶属于维修部门,“编号5x0138、编号5x0142、编号5x0247!”
那三个混小子立刻魔怔一般站军姿,眼神空洞,直视前方,“到!”
“三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废物!看来日子是过得太舒服了啊。有时间挑衅同伴,不如好好准备准备下次考核!可要好好准备啊,如果是我,不会给你们好过的。”
说罢白衣男2冷笑一声,转身要离开,眼神示意玄烈跟上,任由被唬住三个小孩一动不动待在原地。
“他们要站多久?”
“最近集团在搞什么神秘项目,没几个闲人来这儿。回头我再招呼一声,站他们个七天七夜。”
“他们就这么站着,长时间不运转,不会有事吗?”
“一点点教训。要是站这么一会就报废的话,那这设计五代体的人岂不是白忙活那么多年。”
玄烈无言,他确实不是功能完好性能强的五代体,但确实是一段时间内系统不运转就会出岔子的二代笨家伙。看起来很像人,已经是他最大的幸运了。
绕过几道弯,人脸识别了几道门,白衣男2带领他来到另一个冰冷紧闭的实验室门口。
指尖在门中的小电子屏上划转,机械声躁动,一束光将来者全身扫了个遍,才在屏幕上又显示出这位杨工程师的名字,杨宁。实验室门缓缓移开。
杨宁先行一步踏入实验室,玄烈跟在身后沉默,他目光环视过一排排试管和电路板,想着自己曾经作为新生二代体时也好像有过一段野心勃勃的时光,只是他记不清楚了。
现在的他还算有齐全的五感系统、反应只是慢半拍、武力平庸,恰好处在最不起眼的位置。不起眼倒是好事,可是他毕竟不是身家显贵的人,在这个一味图强斗狠的地方,他的处境倒实在艰难。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苦涩的笑了。
“玄烈?”
“嗯?”
“没什么,你倒是学会笑了。”
玄烈一怔,无措地抬手捂住嘴,“很怪吗?”
“还、还好,会笑是好事,”杨宁从一旁扯来一枚小镜子塞给玄烈,“多对着镜子试试,熟练就好了。”
玄烈低头对着镜子猛的扯了扯嘴角,他的仿生皮肤弹性很差,倒是牵连着里面细微的感知系统隐隐作痛。不管怎么摆弄,他笑起来都显得很怪。
杨宁笑着摇摇头转身在几沓文件中翻找,嘟囔着说:“不知道最近从哪刮的一股妖风,那些新生的小孩,一个个都吵着要开嘴角,说是笑起来好看。瞎扯,还不如多花点精力在提升他们的能力上……”
话到一半,杨宁失手将桌上的文件推倒,纸张悉数散了一地。玄烈见状,收起镜子蹲下和杨宁一起整理。
“现在的四代,一个个脾气古怪,还不服管,前两天又在训练场打起来,搅得天翻地覆,废了三个,还死了个训练师,够可笑的……谁把这破纸藏在这儿的——”
说着,杨宁奋力从桌子下抽出一张印有集团logo的纸,甩给玄烈,“你的,不知道是谁塞到了我这,最近事儿太多,顺手就给连着报告一起呈上来了。”
玄烈不明就里接过,看着纸左上缺了一角入了神,那可怜的一角依旧被无情地压在桌子下。
“说是有什么比赛,你看看吧,和什么芯片有关。够古怪的,闲的没事儿干,永璃岛马上就要大难临头了,你说这些领导每天整什么呢……”
杨宁的话逐步虚化、渐行渐远,变成小鸟,变成飞虫,变成细微的电流声,环绕在玄烈身边,始终无法入耳。
玄烈此刻的大脑像是变成了一方看不见边际的、空洞洞的灰暗大厅,充满晦涩难懂的回声,同时闪现一个红发女人的虚影,“……太可惜了……我最喜欢你。”
回荡,回荡,回荡。
他忽而想到刚才整理文件时一闪而过的一个红发女人的照片。他想起了他对这个世界最初的记忆,那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对生命的渴望。
依稀是在他的视觉、听觉感知系统尚未成型的时候,在他像个弃子一样独自游荡在冰冷的、堆满废弃实验体的地下室时,红色是他最初看见的颜色,他隐约看得到她明亮的眼眸,隐约听得到她面罩下双唇一张一合吐露出的迷人嗓音。
“可爱的小家伙……太可惜了……这些孩子之中,我最喜欢你。”
那酷似母亲的呵护,他不再紧张,安心地闭上双眼。
玄烈试探性伸手翻那沓刚整理好的资料,却被一个大手摁住,“这些都是机密。杨宁,你不该带他来这。”
顺着话音,玄烈抬起头看到让他倒吸一口凉气的男人,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触目惊心的痕迹直穿过鼻梁,从那人的左下颌直连到右下颌,将整张脸分割为可怖的两个部分,这位即是那些死亡机器的总设计师。
“是、是,对不起程总!”杨宁一把揪起玄烈将他推到门外,“比赛你想参加就参加,不想参加就当没那回事,别想那么多——”转身关上实验室门,声音匆忙远去,“您有什么指示……”
无声静止的三十秒后,玄烈恢复了清醒意识,他这才认真读手中的文字。大致意思是集团即将举办一场比赛,面对广大能够配置极高精度芯片的机器体,比赛奖励是一枚芯片。
而现下这枚芯片正藏于舜氏大厦d区地下八层的机密实验室中,具体位置不得而知。其判定胜利的要求,无非是能够成功打开此实验室。
关于这枚芯片的实际效用,并未过多渲染,只是迷糊地一笔带过。一,这枚芯片是已经过世的老董事长协其团队竭尽一生精力所创的;二,无人知晓其中所蕴含着的神秘力量。
仿佛什么都没有说,又什么都说了。将事情的复杂程度无限扩大,给人以紧张危险的氛围,才显得这场比赛不太至于像小孩子过家家的夺宝游戏。
正想着,腕表“叮咚”一声顶上来一条外部消息。
来自舜氏的外部消息……玄烈纳闷一瞬,连内部消息都几百年没人给他发过一条了,舜氏之外怎么会有人给他发消息?不会是什么购房广告吧……
没报什么期待,玄烈点开了那条信息。
——你好,我叫纪凛烛,是即将入职的机械维修部实习生。请问你叫玄烈对吗?
——抱歉,可能有点唐突。我在入岛培训的时候意外看到了你的资料,想和你认识一下。
——啊啊,我感觉我这么说很奇怪!我没有别的意思,总之
——总之
——总之我们几天后见!就这样!拜拜
“玄烈?真的是你呀,你怎么站在这?”
玄烈总是难以做到一心多用,沉浸在一件事情中就无暇顾及旁人,这次也一样,人都摸到跟前了,玄烈才反应过来。
“遥遥姐?”
还没来得及回复,玄烈慌忙将腕表收进袖子里。
“干什么呢?跟做贼一样。”
遥遥依旧梳着两个半马尾辫,白色实验服上有着各式各样的彩绘涂鸦,这件衣服在她身上太过宽松,明显不属于她。她手中抱着一摞资料,走路带着小跳。
“这里可是闲人免进的,你在这干嘛?别告诉我说你又找不到回去的路啦?”
“没有没有……遥遥姐,听说……”
“听说什么?”遥遥笑眼盈盈。
玄烈暗自轻叹一口气,“要有战争了。”
“你消息还挺灵通的嘛!”遥遥踮脚伸手摸了摸玄烈的脑袋,“道听途说而已啦,不会这么快的,政府和舜氏的人出面去谈过了,不会像二十年前那样的……好啦,你不要在这里逗留啦,要是被别人看到少不了要训你的!”
“好。”
遥遥没再说什么,只是随意挥了挥手,晃着脑袋走开了。她的发绳上有两颗做工精美的、圆溜溜的小柿子,透过头顶蓝灿灿的光,玄烈勉强认得出是很鲜亮的颜色,仿佛“嘭”地一下点亮了什么。
点亮了遥遥身上那件实验服胸牌照片中,分明不属于她的、明晃晃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