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睡之前,纪桑喝了一碗安神的药汤,结果一点都没起作用。
她做了一个噩梦,梦里她在荒野中被数只猎犬追逐,耳边尽是低沉的犬吠与混乱的脚步声。一只恶犬猛地扑向她,咬住了她的腿。剧痛传来,她拼命地踢打,却怎么也挣脱不了。
“纪桑,纪桑……”耳畔传来熟悉的呼唤,低沉而急切。
纪桑试图喊救命,却又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迷雾弥漫的树林里,腿断了一截,鲜血留下来全都渗入泥土消失不见。冷意侵袭,她周身一震,意识先脱离了梦境但没有睁开眼睛,冰凉的手轻轻握着她的手,她听到夏侯郢的低声呢喃,“纪桑,醒醒······”
是噩梦啊,纪桑醒来,莫名地不愿睁眼。
夏侯郢看了一会儿纪桑,见她呼吸平稳,这才松开手,替她拉了拉锦毯。
外头传来两声敲门声,言伯立在门外,面容忧愁地告诉夏侯郢,叶姑娘来了。他闻言一凛,大步跨出了房间。
夏侯郢还未走出月洞门,便看到一身男装打扮的叶殊棠。鬓发因长时间骑马而略显凌乱,面容苍白几分,唇色淡淡,眼中透着几分焦灼和疲态。见到夏侯郢,叶殊棠终于挤出一丝微笑,“连昱······召洵呢?”召洵是当今太子殿下元徵的小字,只有他们私下才会这样称呼太子。
“殊棠!”眼见着叶殊棠腿软即将摔倒在地,夏侯郢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住她,闭口不答关于元徵的事,“不是还有两日路程才到封城吗?怎么就你自己?”
“连昱,你告诉我,召洵是不是出事了?”叶殊棠急切地问道。
夏侯郢低叹了一声,“先进屋,我慢慢讲给你听。”
“现在就告诉我!他是不是出事了?”叶殊棠拽住夏侯郢的衣袖,“就算你模仿他的字再像,也瞒不过我。连昱,我们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我又怎么连这都看不出来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不要瞒着我。”
叶殊棠几日前在宫里收到元徵的来信,她一眼看出了端倪,因为字迹是夏侯郢仿的,有八九分像,骗过皇后太后自然是没有问题,可骗过她却不容易。
起初她想是他和夏侯郢见面之后和她开的玩笑,但是又过了几日,丝毫没有太子回宫的消息。叶殊棠一直心神不宁,她和太后提出想要出宫游玩,几日的软磨硬泡才终于准许她出宫。
按马车的速度,到达封城也要七八日,叶殊棠早有准备,找来了个和她身形相似的女子。她自出宫带着帷帽,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出来帷帽之下已经换了人。
叶殊棠换了男装,准备了一匹骏马,日夜兼程,只用了四日不到便赶到了封城。
夏侯郢沉声说道:“召洵他,失踪了。”
“你说什么?”叶殊棠瞪大眼睛,满脸的震惊。
*
纪桑睁开眼睛,静默片刻,起身望了眼窗户,窗纸已泛起一层朦胧的白光。
夏侯郢难道一整夜都没睡吗?她想。
她起身披上外袍,还是想回沁雅轩。
月色尚未完全隐去,天际刚泛出微光,薄雾轻笼着庭院。纪桑顺着青石板路走到尽头时,她突然停下,视线被一幕画面钉住——夏侯郢正抱着一个年轻的女子,那女子容颜苍白,满脸泪痕,却丝毫抵不住她的美貌。夏侯郢微微低头,轻声说着什么,神情温柔又充满担忧。
这一刻,纪桑愣住了。她从没见过夏侯郢露出这种神情,平日里那个总是板着脸冷峻凌厉的他,此刻竟如此温柔。
胸口忽地一紧,纪桑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心口漫上难以名状的情绪。她转身快步跑回房间,将身子缩回被子里,而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这种强烈的情绪让纪桑感到害怕。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一细想,她恐怕必须要承认,她似乎可能也许,有点喜欢夏侯郢。
不——绝对不行。纪桑下意识地反驳自己。
她在刚穿越过来时,就发誓在这里绝对不允许在这个时空的任何人事物和她产生羁绊。毕竟,她坚信早晚有一天可以回到原来世界的。
她不想喜欢夏侯郢,也不能喜欢夏侯郢。
纪桑爬起来,必须要把这份感情扼杀在摇篮里。
她穿好衣服再次出去,夏侯郢和那名女子已经不在了,她不想探究那名女子是谁,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天色大亮,纪桑就离府直奔廖席玉家了,赶紧将那位教书先生敲定。见到那位先生时,纪桑着实没想到,竟是个俊俏青年。
他眉目生得清朗,五官柔和,整个人透着一股温润如玉的气质。
廖席玉介绍对方名叫阿进。
纪桑大大剌剌地坐下了,发现桌子上还有一本新抄好的剧本,她拿起来翻了翻,字写的十分漂亮工整。
纪桑大喜,好奇地问廖席玉,“我说,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么个人?”
“嗐,是我娘以前的部下的儿子。”廖席玉磕磕绊绊解释道,“他家里没了人,就过来投奔我们了,小时候念过几年学。”
纪桑没有多想,“真是不错,这下解决我们的大麻烦了。”她问阿进,“这剧本上的字你都认得吗?”
阿进点点头,“认得。”
纪桑一拍手,“好,那从今天起,你就负责席玉她们的台词背诵工作。给你们半个月,能背下来吗?”她看着廖席玉和容弗。
“这么多字,要我们半个月背下来?你要求也太高了吧,我光记住这第一页纸上的字,就花了两天时间诶。”廖席玉抗议道。
“纪姑娘,半个月时间确实有些快,她们需要先从认字开始,可以流畅读下来,再进行背诵比较好。”阿进说道。
“好吧。”纪桑略一思索,认为阿进讲的在理,便妥协道,“那一个月可以吗?”
廖席玉看看阿进,勉强说,“试试吧,我也不知道行不行啊,这些字都长得太像了,而且一个个字好复杂。”
这点纪桑十分赞同,如果是简体字确实就容易多了。
她教阿进怎么看剧本,指了指哪些是需要背下来的部分,哪些只是需要知道内容即可。
“那你的工钱就按月算,我给你的月钱比私塾里的夫子再高一些,一个月十两银子,三十天之后,你要保证容弗和席玉她们可以背下这些台词,这里有二两,你先拿着,剩下的我之后再给你。”
“十两?!”廖席玉瞪大眼睛,“教书先生这么赚钱吗,干脆我学会了也去当教书好了。”
“是啊,因为知识也是金钱,我支持你学习,不过先帮我把这戏演好。”纪桑笑着说,“对了,这一个月大家都不要出去演出了,我会负责大家的一日三餐。再给大家二两银子,需要买什么都不用客气。”
廖席玉笑眯眯地伸出手去接银子,纪桑转了个方向给了容弗,气得廖席玉气鼓鼓看着她。
解决台词问题,纪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她和廖席玉说会尽快在城里租下一间院子,让大家都搬过去。
一是方便纪桑随时过去检查排练,二是纪桑想让自己离夏侯郢远一点,冷静冷静。
纪桑从廖席玉家离开后,还是决定去一趟店宅务,打算亲自看看,租一个大院。她记得夏侯郢昨日提过,这是公家租赁的地方。
她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祝知白,陪他一同来此的还有一人。
经祝知白介绍,正是修内司的李大人,负责庙宇和宫殿等建筑事务的营造、维护、材料调度。李大人年约四十,身高不高,身材中等,一身朴素打扮,另外,店宅务的专知官也在场,他负责辖区内公房的租赁与维修事务。
“纪桑,你怎么过来了?”祝知白看见她还有点惊讶。
纪桑将要办戏班子的事告诉祝知白,末了还说一句想在石家瓦子里的白象棚演出,眼神似无意却有意地略过李大人。
李大人心里精明,听到纪桑这么说,便拱手笑说,“既是小祝大人的朋友,有什么我能帮的到的地方,纪姑娘尽管提。”
纪桑就等着他这一句话呢,心想,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今天是个出门的好日子,既解决了演员台词问题,又和李大人搭上了线。
她笑着道谢,和祝知白寒暄了几句,得知他最近刚选定了修建报国寺的地点,位于城东。他家在城西,来回奔波不便,因此前来租房。
专知官随即问道:“姑娘是想看什么样的房子?”
纪桑思索后回答:“至少五间房,带院子的最好。位置无所谓,但希望价格能便宜些。”
专知官点点头,“有的,姑娘,您随我来。”
他展示了几座房子的设计图,并讲解了它们的方位与租金。纪桑认真比对后,选定了两处,决定亲自去看看。
这时,祝知白提议道:“正巧我也看完了房子,今日无事,不如一起去吧。”
纪桑见状,也不推辞。毕竟,有祝知白在,事情更好办。
最终纪桑选在了一家距离夏侯府两刻钟脚程的一处住处,因为位置稍偏,加上有祝知白的关系,专知官不敢抽成,所以价格并不高。纪桑回去和专知官办好了手续,被告知三日后便可以搬进来了。
纪桑再次感叹,没有手机真的好麻烦,已经临近中午她不想再回廖席玉那边折腾一个来回,索性就准备三天之后再过去直接和她们搬家。
接近午时,纪桑奔波一上午,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祝知白,今天谢谢你了。你要是有时间,我请你吃饭?”纪桑不是很想回府,只好在外面拖延时间,于是二人从店宅务出来,便邀请祝知白吃饭。
“你请客,我一定奉陪啊。”祝知白笑笑。
二人去了最近的一个酒楼,纪桑特意要了一个包间,大方地告诉祝知白,随便点菜。她个人那点钱肯定是请不起的,所以这顿她单方面决定走公账报销,就当是招待费。
祝知白没和她客气,点了满满一桌,纪桑唯一不满意的就是他要了一壶茶。看着桌上的鸡鸭鱼肉,纪桑不敢想如果此时有一瓶雪碧或者可乐,她该有多幸福。
“有酒吗?”她问。
祝知白诧异地看她一眼,“那来一壶糯米酒吧。”
纪桑撇撇嘴,“你也太小瞧我了吧,来点有度数的。”
“什么?”
纪桑换了个说法,“口感烈一点的。”
祝知白闻言,又点了一份烧酒。小二端着酒上来,祝知白给纪桑斟了一杯酒,问她,“心情不佳?”
“祝知白,你有没有过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时候啊。”说完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顿觉烧酒辛辣,呛得她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原来这烧酒就是白酒。
他哈哈一笑,“那自然是有了。小时候为贪玩瞒过父母与夫子逃课的事,倒是做过不少。还和友人一起跑去赛马场凑热闹,或是去烟柳之地与友人赌花魁。”
纪桑摇摇头,“不是这些,是你告诉自己不能做但最后还是忍不住让它发生了的那种。”
“这么说来,你有?”祝知白夹了几粒花生米送进嘴巴里,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说我听听。”
或许祝知白的脸太有迷惑性,毕竟与之相似的脸她看了六七年,他让纪桑感到亲近,也愿意和他袒露心扉。
“譬如,明知不能喜欢上一个人,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动了心。”
“嗯······”祝知白放下筷子,陷入片刻的沉思,“如此说来,你心悦之人,是夏侯公子?”
纪桑闻言大惊,险些跳起来反驳:“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说喜欢他了?我不过是随口举个例子!”
“若是不喜欢他,你又为何如此激动?分明是心虚罢了。”
纪桑气得不知如何辩驳,瞪着他问:“你又凭什么断定我心悦于他?”
“看出来的。”
纪桑怔住,一时语塞:“……能看出来吗?”
祝知白点点头,“为什么你也心悦于他?”
纪桑正想反驳,话到嘴边却一顿,转而狐疑地问:“等等,你这话的意思是——你也喜欢他?”
“我可没有龙阳之好。”祝知白叹口气,“看吧,你就是心悦他,我好伤心。”
纪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又不喜欢他,你难过什么?”
“因为我心悦你啊。”
“咳咳——”纪桑被酒呛得咳个不停,满脸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你说什么?”
祝知白眼见她反应如此,忍不住失笑,语带调侃:“看把你吓的,好了我逗你的。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只不过我想如果能和你成亲,应该很有意思吧。纪桑,你是个很有趣的姑娘。”
纪桑愣了片刻,随即勉强一笑:“祝知白,你错了。我一点也不有趣,我只是个很普通的人。”
“谁说你普通?”祝知白问。
纪桑对他笑了下。
她想,你觉得我有趣不过是因为我来自未来,我见过几百年后的光怪陆离,知道很多你没见过甚至你都不敢想象的事物,你所认为的有趣不过是我和你几百年的信息差。如果我和你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你不会认为我有趣的。因为我在原来的生活,也不过是个很平凡很不起眼的普通人。
“不过我要提醒你,你喜欢他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夏侯公子的亲事恐怕他自己做不了主。”祝知白说道。
纪桑摇头,“你想太多了,他又不喜欢我,何谈婚嫁。”再说,她根本没想过成亲这件事。
“是吗?”祝知白闻言,看着纪桑笑了一下,“跟随你的心吧,也许你可能会发现你也没那么喜欢他,不过如果有一天你不喜欢他了,可以随时来找我。”
“这种事是可以随便找来找去的吗?”纪桑斜了他一眼,有点无语,“就知道和你说也没什么用。”她心里有点烦躁,于是给他搛了一筷子的菜,催促他,“赶快吃,吃完各回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