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像
“青铜本无意,凿之为故人。”
这句话是生活在僭灵城的老一辈人中,无一不晓的。传闻一百多年以前,南疆各地犹有战乱,洛家先祖与其妻子因而流离失所,漂泊无依。他们一路逃亡至西北,发现了这座跻身在雪山脚下的沐光仙城,不禁以为苦尽甘来,皆大欢喜。可谁知,纵使雪岭荒芜,当地亦有一支巡逻军在城郊山林里驻扎。当日,洛夫人只因无心踏足了他们的营地,便被那蛮不讲理的军队统领一剑斩死……
无奈当时乱世,洛先生又是文人,再怎样痛不欲生,也无能为她报仇,无处替她伸冤,只得悄悄敛回夫人遗体,逃入僭灵城中。若干年后,洛先生竟凭自己出色的治理之能接任城主之位,僭灵城也因此日趋繁荣。为纪念亡妻,也为让她得与自己同看这一方风土,洛先生遂请来这一带最好的工匠,亲自绘制草图,并指点他们如何在城西嵯峨的山壁间、一块高傲耸起的巨岩上凿刻人形。
说来也怪,这一处山岩生得确实非比寻常:本来房舍建到这里,已呈略微倾斜之势,却还有一块几丈高的巨岩耸立于此;最贴近山壁而建的竹楼民居,皆只能背向巨石,呈一条内凹之线绕开它,仿似一尊古老神像下围坐的子民。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这块巨型山石并不像天造地就,其外形内质,更类某一青铜法器从远古时期遗落至今,而在近数年间方得重见天日……
“所以说,那洛老先生当上城主之后,余生都在指教别人如何照他妻子的容颜去刻画铜像了吗?”
巨像在前,辰光隐曜。女子语声泠柔的一问,如随她淡青裙袂一道飘曳风中;那翘首凝眉的姿态,又若与这尊亦旧亦新的青铜女像两相对望。一位年约古稀的老者拄杖陪立一旁,抚着花白长须,神色亦是慨然,言谈时能引人入胜,言尽时又意味无穷——显然,是那说故事的人。
“然也。洛先生之痴绝,堪为僭灵城老少皆传的佳话。”老者闻女子之言,心叹其“年岁不大,却秀外慧中”,亦端正了颜色,如诵经念赋般,文绉绉说道。
“……多谢前辈告知。”临岚耐心听罢,略有所悟,遂颔首答谢。拱手作别后,老者便回身向后方一座平顶瓦屋,择路迤逦走去。
这日天晴昼暖,穹宇空濛,一片澄明霁色。僭灵城内绿水青湍,草灵木秀,皆清晰如画,倒不似城外翠荫遮天,弥散着浓云薄雾,日彩曛然。宏伟颀秀的女子灵像,古泽乌青,仪容端丽,神态安闲。她就真如洛先生最初所期望的那样,日倚巍嵬西山,夜枕清溟雪气,静看这一方水土;她的俏靥上,也永远挂着一抹温淡笑颜,若花月春风,柔而无骨,拂人心梢,更令见者如醉。
临岚自当地居民那儿问完有关青铜像的传说,便一直沉默不语。月琢虽蛰伏暗中,目且不能视,耳尚无可听,却大体能感其心事,故而亮起簪上丽珠,于微光柔和中,就当前所闻,温声询道:
“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洛先生与青铜像一说,临岚觉得如何?”
“……或有七八分可信。”被问的女子轻蹙起乌眉,下意识点头回道,“况且这个人……”
她过分专注于观察铜像,浑然未觉自己走得越近,心底那股思绪与回忆之泉便也越发莫名地蠢蠢欲动、跳荡不止,似要冲破某些久远的禁锢,迸出脑海,重现在自己眼前。霎时,那种五脏俱裂般的痛楚又如喷薄而出的海水,猝不及防就填满了整个胸腔,将那些本不属于她的思忆残忍覆灭……
“住手——你不知它是金灵?!”
听着临岚梦呓般的语言,察觉到她竟不能自抑地探出手去,似将触碰到那尊气韵内敛的青铜灵像,月琢猛然在她头顶爆出一个激吼,把她渐欲沉沦在苦海里心念及时唤醒。待她缓了一阵后,又像担心会横生出什么枝节,他索性便化成一道疾光箭影,携着无与伦比的紫金瑞色从乌星簪里纵身跃下,横立在女子与铜像之间。那有着柔缎一样触感的紫墨长袍一角,就如此刻月琢在风中躁乱的发丝,气恼但轻柔地擦过了她的鼻尖。
“……毫无防备地去接触与自己相克的灵物,你就不怕坏了这副形体?!”向来淡泊温雅的月琢,在问出这话时,却显得异常冷峻。
她稍微站直了身体,仰面看向不怒而威的男子,目色已渐清明:“不……其实我在想,洛城主同我所说……也许不全是托词。因为我感觉……这尊青铜像所刻画之人,好像有点儿熟悉。”
“怎么说?”
临岚深吸了一口气,幽幽道:“有很多事,我无法一下子告诉你……但你既知我是灵体,那是否也该知道,我所拥有的三魂,都不是自己原有?”
“……知道。”月琢薄唇微张,不由得点头承认。
“我的命魂,是师父舍身相予;而天地二魂,则是来源于故去的师娘……为此他二人过去种种经历,我多少都会有点感应。”
“据闻洛夫人初生时,闺名乃我师父所赠。那师父他,也许后来还见过洛夫人成年的模样……”
说着说着,她似乎抓住了冥冥之中,那绾起一个又一个幻梦的结点,虚实由此相生,却始终割舍不断。一如庄周与蝶,迷梦可换;传闻与故事,彼此难分。惟有一双明锐的眼,一颗纯澈的心,或能解读个中因果,识辨黑白正邪。
“你不必再说了……我都明白的。”月琢放下轻抚前额的手,果断背过了身去,“真相具体为何,接下去一探便知。”
他稍定了一定,在心里估算着确切方位,而后足步轻微一点,那紫墨身影便迎着晴暖日头,倏忽飞向青铜女子像的腰间,不多久又翩翩掠下,仿若幻生鸿鹄之翅,一展一收,轻松自如。
“好了。”此间事罢,他长袖轻拂,气定神闲,漫步悠然走了过来,倒像只做了件添灯掸尘的家常之事。
临岚顺意向上看去,穷极目力,也仅能望见薄日明媚的金辉下,一束星星幽火似萦系在青铜女子优雅端平的左手指间,其光芒之细弱,与青铜上明灭的点点阳光相比犹有不及。
“你在那上面……放了什么?”临岚望了半天,没看出什么名堂。
月琢亦仰首对着铜像,没有望她;却见那张俊雅恬淡的脸容上,施施然浮出一笑:“一块炎玉而已。”
长明灯
“彼岸人初现,莲灯素有心。”
——这,未免又是一则异闻了。
人常言天地苍莽,万物生而有灵。人们所信奉的神明,或高居九天之上,或隐于尘俗世间,其行踪无定,形影万变,未尝不曾有灵能之人感官所至,窥见一斑。而若野马尘埃,生物之息相拂相吹,虽无形而有意,也未必不是灵之互动的表现。古有神剑随主仗义行侠,泯却江湖恩仇,方感人心而化剑灵,今未尝不可有灵灯因受周边环境之教化,聚拢灯魂,凝生幻象,自名为“灯仙”?此之谓人皆有情,而万物亦有情也。
最先与这灯灵产生交集的,不是别人,却正是僭灵城的现任城主,洛永离。当年他的爱人因无心之行被杀于乱世,他自也亲身体会过,那种绝望透顶、苦痛难耐,以及好长一段沉溺悲恸、终日浑噩无以自拔的日子。彼时的他,真恨不得就此随她而去!但仅仅这样,他就能甘心吗?
他要报仇,他要无比倔强地活下去!
为了他这辈子唯一深爱过的人。
一如他的真身——一块被埋没在地底下数百年不见天日的顽石那样。孤僻,黑暗,又阴冷。
只因那个唯一欣赏过他之华彩的人,已经不在。他得背负很多,才能够心安理得地活着。譬如杀妻之仇,譬如出世前数年不被认同和相信过的怨屈,又譬如……他那一身纵使堕入了厄境、也不甘就此磨灭掉的清骨与傲气。
幸而有长明灯能读懂他的心。
那是一盏偶然依风漂来的玉莲花灯。某年元夜,坐着从雪山积攒流下、再穿城而过的一脉曲水,徐徐转至他的面前。
莲灯有灵,灯灵自称“缃儿”。它通体柔黄,开有圆满纤滑的十二片莲瓣,于烛光曳影之中,渗出微红如粉玉般的颜色,好似少女娇生羞赧;中心花蕊处隐约是一支乳白短烛,其上笼着一波烟华云雾般的淡月光圈,轻轻暖暖,长亮不灭。待漂到人前时,若有心让它停下,它便略略减缓顺流而下之势,原地打起转儿,令烛烟扶摇而升,俄顷既已幻凝成像。
回想那时,玉莲花灯灵变作的影,却恰恰是他魂牵梦萦的爱人!
“玖音……真的是你?”
“不,我是灯灵。以你心想为镜,方得映现人形,但我只是缃儿。我是没有身体的。”
灯灵言笑晏晏,顾盼神飞,有时轻嗔娇斥,面色亦会潮红,身姿却忸怩得可爱,活像个真实存在过的人物。虽是幻影,但其举手投足间所显露出的小动作、小性情,竟与平常姑娘家并无二致。
她很诚实,没有像其他灵魅般,顺应世人的意愿,而说些自欺欺人的话儿,去蛊惑和骗取思念者本就十分可怜的心。
她也很妩媚,虽尽力模拟出许愿者心中所念之人,或娇羞、或大胆,却始终于那高度的相似感中,透露着她微妙的本性。
就如她现在所显“玖音”之幻形,能与人谈笑,能曼舞清歌,分明活灵活现,令人耳目一新。但仔细观来,哪怕是容貌上的瑕疵、穿衣梳鬟的习惯等这类难以做到精妙复刻与准确把握的细节,也被她完全而切实地反映了出来,正和那夜夜盘桓在永离心头、不舍离他去的女子一模一样!
“长明灯……缃儿……”洛永离轻声念道,再望向她时,心内已有了别样的计较,“我记住了。你若有心做我的人,便常常变点幻象给那些失去挚爱的人们看吧。你就叫——‘莲花仙子’,如何?”
“……谨遵主人令。”
当然,此中还存在着很多波折,也不便一一再提。众人只知,这“莲花仙子”缃儿后来便一直守在城南一处溪潭里,日夜长明,为生者排忧解难,为逝者祈福往生。城中百姓感念其一片善心,还特地联名上书,以征得城主同意,为她修建一座简约奇巧的六角凉亭,给往来缅怀之人一个独特的空间,命名为“问芳亭”。
凉亭问芳,本是约见故人;实则灯灵借故人之颜,劝慰生者,放下执念,向往新生。而“她”仅以女子之形现身。故此,临岚怎也料想不到,当她跨入此亭后不久,那灯灵竟也宛然显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形象,娇怯俯首,浅笑嫣然,却是凡词俗句所形容不出的青春俏丽、明艳温婉!
“咦……你是?”
女子还自疑惑,那乌星簪中潜伏无言的月琢却已径直跳了下来,先是面朝少女,一会又面向临岚,神情似极度诧异。
“她是,苏湲吗……她的右眼角下,是否有一颗泪痣?”
“……是呀。”临岚略走近灯灵,仔细瞧了瞧那张纯挚无邪的面孔,便回首向他确认,“可她还这么年轻,就已……是你记挂的人吗?”
月琢低首蹙眉,不予认可,也不否断,只似陷入了沉思。反倒是那一袭水红衫裙的丽颜少女,见他犹豫再三却不敢相认,便暗暗凝足灵力,舞动裙摆,径行从淡黄柔嫩的花灯上幽悠地飘下,赤一对纤足落地,步态轻盈地走到男子跟前,定定相望。
那一副身骨之柔弱,那一张样貌之清美,皆在她淡襟粉裾之笼衬下,变得犹若娇嫩纯洁的莲心,与翩旋的红裙相映作一朵幽婉红莲,借此长明灯中久蕴的清气矜持而放。仿如就在此刻,她亦不再是那灵念化生的幻影虚形,而是真正有了一副温软殷实的躯体。
“未曾想公子竟有如此执念,让缃儿……至今第一次凝出了实体。”灯灵幻作的少女怔怔说道,两眼却只是落在月琢用以遮目的青黛绸绢上,眉宇间含尽复杂,“不过幸好,她已转世轮回,你们……终有机会再相见。”
“是啊,机会总是有的……难料的是再见之日,她早已抛尽前尘、忘却诸事,可还会原谅我当初决绝相待?这,也相当难说了。”
月琢长叹一声,想起些许过往,越言越觉其中苦涩,最后竟还笑了出来,这倒让人参不透他那段听似豁达之语背后,是否还藏有一丝丝的失落与惨然。少女与他又相谈几句,临岚皆守立在旁,虽时有听不懂之处,却也将二人意态真切看来,不由替他心怜、为他慨然。
“灯灵姑娘可是能透过人心映射,洞悉古人生平与其魂魄之去向?那是否也能知道,那些没有去往鬼界的生魂,将于人界何处停转?”
缃儿在这问芳亭守了多年,遇到过各种奇奇怪怪的人,却从未听过此般反其道而行之的问法。她不禁回过头来,望住这心如明镜般的女子,慧丽的眼中流露出不止是惊讶,还有几分委实的钦佩。
“嗯……算你说对了。我确实知道些有关魂魄生灭之事。”
缃儿低下螓首,闭起睡莲般幽美的双目,顷刻又缓缓张开,字斟句酌道:
“长明灯,原是用于供佛或敬神,而我勉强沾了些神佛的灵气,便能望穿前人今世,略算通晓了他们的魂魄轮转之法。我虽不是死物,却羡慕人过世后魂魄可获得无所依凭的自由,遂决心刻苦修炼以化出灯灵,借月圆之夜万物灵力最盛之时,依附在花灯上,凭此逃离这永生孤寂的命运。”
“可灵体终是灵体,不能自生魂魄——因为,它们本身就与魂魄类同。只因各人的灵力强弱不同,故其表象的虚实程度也不尽相若……”缃儿言到此处,无意间又朝临岚看去一眼,霎时便像捕获之前未注意到的什么重要讯息,惊了一瞬,才道,“而姑娘你……”
“她和你一样,也是灵体。”月琢淡淡地接道,似不刻意,却气势冷然,显是要阻她未尽之言。缃儿见他凛然若此,便知趣地颔了首,将话锋一转道:“你方才问的是,那许多并未耗尽阳寿的魂魄将在哪儿停留么……我想,它们也应找到一个阴阳相对平衡之地,既有人间生机,又若鬼界幽冥,才易保全自身,不因过度折损魂力而平白飞散……”
“阴阳,制衡吗……”
临岚托腮细想了一会,渐渐似有领悟:“如若尽是阳气或者阴气,令魂魄所处陷入一方极境,难免会使其在与外界环境的强行对抗中过早消亡。以前师父总教我善用水灵,实则是希望我学会将这凤凰木天生所具之炎气加以克制,以免走火入魔啊……”言至最终,她心中郁结已然消解,声音里也自透出了通达之意。
水生木,木生火,水又克火,由此便形成一个循环。临岚本身具有的木灵之力已是足够强盛,若再无水灵相以制约,任由体内灼气日益横生,则会否终有一日将异己之魂焚烧殆尽,也未可知。
“多谢灯灵姑娘提点。”女子冲她眨了眨眼,礼貌称谢道。
“谢什么?你叫我‘缃儿’就好了,别一口一个‘灯灵姑娘’的,听上去怪异得很!”缃儿说着便玩绕起束腰的细粉花带,神色颇是俏皮明动,然而不过稍许,她的双颊上却又笼络起一层淡薄的哀怨,“唉……我今天和你讲得忒多,主人他,又该责怪我了……”
“你是说洛永离?”本自神游的月琢突然像回了神,英俊的脸面因而转向她,口中幽幽发问,“他那样的人,你却好像很喜欢?”
“怎、怎么会!其实他有时候做事,挺叫人费解的……”女儿家的秘密一旦被旁人说中,任谁都会有点儿心虚了。
可是月琢还不依不饶道:“那你还一心一意地帮他?”
“我没有……”而今已化成苏湲模样的灯灵少女,却似乎连性子也有了些微妙的改变,活脱脱像个害怕被严父训导的小女儿,只在月琢面前诚惶诚恐,怯怯言道:“你、你不是早说破我喜欢他了嘛……”
临岚这时夹在二人中间,顾盼左右,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暗暗觉得好笑。
“那好,你现在听我说。”月琢忽然一本正经道,倒让这俩女孩也由不得屏气凝思,认真听起他的话来,“你的主人,洛永离,或许正在做一些违背常理的事情。这事可大可小,虽仅与一人相关,却可能牵系着许多无辜者的性命。你就从没有想过,他能把你收留在他一手创建的僭灵城内,可能仅是为了利用你长明灯不死不灭的火灵?”
“这……我当然有想过。”他说的“一人”与“无辜者的性命”,缃儿都清楚得很。可即使是她最不情愿去想的事,终也免不了被外人提及。这时候的她,已像一只生病将死的小兔,颜色恹恹,再没了原先的活泼气息:“但,那又怎样呢?”
“我帮他,是因为我想帮他——而且他所做的事,也不全是坏的呀!”
少女蓦然抬眸,看向他们两个,恍惚若有千万幅光影图景轮换着划过视野,像是洞穿世纪的时空之箭,倏而带着她回溯起两人旧事,串联于今。不过转瞬,她那探究迷惘的心瞳便由混沌复为开明:
“像你,纠结于苏湲之死,诅咒到自己双眼失明,可她前世所经之苦,根本与你无关吧?还有你,不也为了还你师父一命,不顾陆大哥说的是否为骗局,就千里迢迢地跑到这儿来了吗?永离他,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执念和苦衷,为什么不能为自己创造希冀了呢……”
缃儿说到动情处,不觉间眼泪如珠,扑簌簌坠下,把她清濯秀丽的小脸衬得有若娇花溅露,素颜微红,惹人疼惜。那一颗泪痣便如画在绢纱上的墨点,缀于涓涓泪痕之畔,更显少女颜面清妩,姿容曼妙。
“你之所言,不无道理……”月琢静静说道。他本意只想开导少女,让她看清自己的本心,双方也各退一步,算是她间接为他们解救陷于僭灵城危难之人助力。可没曾料到,这些年来长明灯灵对其主暗生之情,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那么容易割舍!事情发展到这,未免有些难以收场。
“缃儿……”临岚见此尴尬情形,也出声唤着少女。
“好了,你们也别一唱一和地为难我了……”缃儿敛起袖角拭去颊边泪珠,又努力展出一个棉花糖般轻甜的笑,“你们尽管去做吧,必要时我会帮你们。主人是对是错,我又何尝不心知肚明?”
待他二人离去,“苏湲”那一抹温红色的纤影,亦如天外一缕绯霞所衍射出的炎光,随其混入缈缈烟云而逐渐淡去,再无影踪。
通灵树
“碧落摧剑客,寒来悼风灵。”
十四年前,他还是个在南疆流浪的孤儿。父母被杀,他便独身一人于这纷乱江湖间行走,忘记了原名,被迫服从着“弱肉强食”的残酷法则。
为了存活下去,他亦杀过人。杀人对他而言并不难——他有一身莫名其妙的蛮横力量,只要他想,那股力量就如剑锋出鞘,疾如闪电,锐利无比,以人之精元为剑芒,伤人恣意,有时连他自己也无法很好地操控。欺负他的人,就像撼树之蚍蜉,不自量力。
他为此深深苦恼过,但心底更多的是自豪。因为有这来历不明的力量庇护,他便可以随心所欲地活着,居于旷野荒郊,与狼虫虎豹为伍,无须看世俗之人的脸色,更不用为充满危险的长夜而担惊受怕。
但他也很孤独。他那颗被阴暗外表所包裹的心,亦如其他十几岁的少年般,稚嫩而脆弱,需要别人的关怀。
终于有一天,他等来一个人。平生难得的一个关心他的人。
可他就快要死了。过度地使用那份力量,不仅他自身的元气会被吞噬而尽,体内更像有一把锐刃在旋转切割着内脏与血脉。得不到补救之法的话,他就只能在肝肠寸断之苦的悉心折磨下,静待自己生命枯竭。
那个人,不是郎中,也不是巫医,却愿意救他。他自称是这僭灵城之主,会一点常人难懂的小法术,可以帮他修复被金灵所伤的躯体。他还说,若他不嫌弃,两人就算结交,他可以选择留在僭灵城生活,抑或继续流浪。只需时常记着有他这么个朋友,便好。
你说我被金灵所伤……是什么意思?少年闻所未闻,不敢随便应承了他。
城主娓娓道,你命中带金,而木灵匮乏,不得修炼之法,这份金灵之力日渐壮大起来,于你太过霸道,因此伤身。他的言语是那么温善亲和,好像与他说的都是不足惊奇的小事,倒是他——一个未经世事的草莽少年,少见多怪了。
你要怎么个治法?如果过程很麻烦,希望又渺茫,那便算了。反正我一条贱命,也不值得你耗费心力来救。
少年毕竟是少年,心直口快,事先就将自己的顾虑一股脑儿吐尽。同时向其表明,自己是不愿白白欠他一份人情的。
你只管放心,万物生而有灵。我既有胆量说“救你”,便一定是胸有成竹了。城主温言保证。
那以后的事,他皆已忘尽。或可说,少年自醒来后,就失却了大部分关于他过往的记忆。
他只记得自己姓“陆”,而后跟随城主修习剑术,便给自己取名“无鉴”。其意在言:“我没有过去,但以剑刃为镜,每在练剑时,便可提醒自己,生命已重新来过。”
“小二……劳烦做几个你们拿手的小菜,外加一壶清酒,送到二楼走廊东头的那间厢房。”
转至晴初客栈,这日已过午时,大堂内依然只有昨天那个小厮在看店。午后的日头微倾,那舒暖迷人的阳光便漫过雕花窗格熏然爬了进来,伏在冰灰色地面上,便像有人好心铺施了一层明光璨然的金砖,暖融而不绚耀,仅以协调室内朱漆环绕的深红与幽黯。
所以,当这方恬静的氛围被一段清灵悦耳的语声触破时,正做着酣甜短梦的小厮方从迷糊乡里惊醒,茫然无措地举首四顾:“嗯……刚才是有人说话?”
小厮兀自甩了甩脑袋,却意外地望到一张熟悉的俊丽面容——“呀,这不是云姑娘么~昨儿个城主邀您去他府上,小的还以为您不回来了呢!”瞧这归来的女子竟是昨日洛城主会见的贵客,小厮一时荣幸,脱口之言也不胜欢快。
“不是……我昨天,呃,不巧洛城主临时有事,便无暇招待我了。那时天色尚早,我便决定去城外树林里看看,有无派得上用场的草药……采得忘了时辰,所以才没赶回来。”
她本就心思玲珑,扯谎时神色坦然,可一回想起昨夜与月琢独处的那段时光,却又不知该如何圆下去了,只想赶紧岔开话题:“不过城主那边,晚些还会再去……只恐我行程不定,你们得怪我占着空房,耽误客栈的生意了……”
“您就放宽心吧!”小厮亦是机敏,一听出女子话里的歉然,便赶紧打着包票安抚她,“小店平日都不忙的,凡是已经定下的客房啊,总会给你留着!”
“那……真是谢谢。”临岚闻之欣然,又展颜道,“我还有点事要处理,就先回房了。记得按我说的,送些酒菜上来。”
“没问题~”小厮听完她的吩咐,便愉快地招呼厨娘准备酒菜去了。
且不提临岚回房整顿一事(实际上她也并无多少行装可整理),就说这晴初客栈颇显奇特的布局。先前已言过,这家客栈的大堂并非与正门直接相连,而是由一座大小适宜的庭院作为灵巧的隔离,再设一圈长廊迂回通往,让其有所掩护,不必如开门见山那般显赫促狭。若有客到访,庭院必先入眼,那么自然是先观奇景而赏意境,再凭其所愿决定去留。故此,相比别个一心想突出自家优势的客栈,晴初客栈开张的本意倒似不在招揽生意、赚钱营生之上了。
在这“避世而隐居”的外观作用下,若还有人自愿前来,那就真是与客栈相投缘的人物。但你若要说这儿有何奇景可作一观,便不得不着眼于庭院中那棵倚墙而立的婆娑花树。
南疆四季如春,无论炎凉,樱树常披一身绯色。它存在的年月,无疑比晴初客栈建成于今所经历的时日来得长久,甚至可能比僭灵城还久远些。若它真已有了灵性,哪怕不能与常年屹立雪山之巅的凤凰木相语,也该是有着百年以上修为的厉害妖灵。而它现今却安然装饰着客栈一隅,有风时翩翩,无风时自闲,怎么看也不像那耸人听闻的怪异之物。
“照你所说,这株绯樱便与我们要找的木灵相差无几了,但我为何感知不到它身上有半点细微灵力流动的迹象?”临岚回了客房,从二楼最东边的轩窗望下来,樱花树朵朵绽开之瓣,可谓仅在探手之遥。
“俗世假相,可掩其中空之质。”
乌星簪里蕴蓄的紫电青芒如极光掠过她乌亮的发鬟,是月琢发动了神识,在仅他们二人能听见的一片空灵中与她对答:“你可知世间之物,诸如我们所触之不及、斩之不断的月光与风息,反而却比真实存在的事物拥有更为无穷的力量?它们既是无形,便是有形——或许这棵树,也是同一个道理?”
“你的意思是,它们将灵力化于虚空,以期能够取之无尽……那何为力量之源?这株樱树指不定即是无魂无识,又何以成为灵力泉流的核心?”
女子平静地吐露着心间疑问,却似乎有些许失神,一只玉手探出一半后,又悄悄收了回来。月琢若能于此刻现身,定然会发觉她这异样的举动。无怪本是木灵,又通人性,眼观同类若此,难免惺惺相惜。
“这……我也无法说清,就看你的感觉了。”月琢清幽之言如山顶冽泉,潺潺滑过女子的耳畔,流入她心下无限忧郁之隙,“若非你直觉所引,一开始又怎会选择落脚此地?”
临岚不得否认,只做出个“随缘”的表情,怃然叹道:“如果他也有灵……我会试着唤他出来。”
“好了,暂且不说这个,先吃饭吧。你若又累又饿的,我们要怎么接着查下去。”
他这话中蕴含的关心,似拂过阳春薄雪的微风,轻轻暖暖,却掸去了女子萦绕心头的忧悒。待乌星簪又归沉寂后,临岚便也从窗边退却,归至屋中。
正逢此时小厮托着一只偌大菜盘,携了几道馥郁鲜亮的特色好菜与一壶飘着淡香的水酒,在外叩门道:“云姑娘,您要的酒菜来了!”
女子还未开门,便嗅到一阵新鲜菜食的悦人香气,有糯香、甜香、鲜香、暖香、焦香……混着幽淡如兰的清薄酒气,弥散氤氲,可说十分诱人;再敞门一看,便见那只半臂宽、一臂长的菜盘上,顺次摆着豆焖饭、鲜花饼、乳扇、凉粉、腊排骨、烤鱼,旁边还有那用白釉陶壶盛放、配以青竹酒盅的“龙雪”玉液,酒意冰粹冽口,乍看之下竟也是凉热搭配,色调相宜,颇引人垂涎。
“这么丰盛啊……真是劳烦你了。”
临岚此前因惦记正事而久未食饮,刚刚亦只向小厮随口一提,现在却能享用到如此佳肴,不禁心动神驰。
“不客气、不客气!”小厮得了赞赏,更加开怀道,“昨个您已尝了我们的茶,今儿正好可以品一品我们的酒!要知道这‘龙雪’酒的酿造之法啊,还是近些年从中原流传过来的,再以我南疆巫凰山上的雪水酿制,既清冽又甘醇,辅上幽兰般的香味,很合云姑娘你的气质呢!”
“是嘛……谢谢你。”临岚再次道过谢,又吩咐他暂时无须来打扰后,才安心唤出月琢,请他共享这份淳朴暖心的午膳。
“你吃吧,我……喝点酒好了。”
话音落,但见一道玄紫奇光从半空幻然掠下,翩然凝成一个华袍软袖、英挺俊朗的背影时,那只细脚的青竹杯也已被他擒在手中。此间现出真形的月琢,却显得默然许多,只是背对了临岚立在窗边,面向着樱树怔怔出神。
算了。仙神都有自己的隐衷,何况他呢。
冷酒下肚,五脏俱为之一寒。酒味虽不至浓烈,但也刺激了他身体内每一条神经与血脉,让他的整个躯体都忍不住微微颤抖、兴奋难耐——就像无端掀起一波酥麻温热的血潮,渐渐汹涌、翻卷,甜蜜漫溢而却湮没心魂。
他仿佛感受到自己疾速回环的血液里,有一股锐金般锋芒毕露的力量正鼓推着鲜血澎湃前行,在激流涌动中逐渐脱颖而出,如长龙漫舞流霞,似银蛇游走青云;若杂乱而有序,似井然还无章,总之极尽疯狂。
纵是沉稳如月琢,也经不起内在灵力这般横冲直撞,几次隐忍、压制下来,不觉又会给他所诱引的那股力量占了上风。反复无常间,他只得狠狠攀住窗沿以稳定自身,眉心更是拧出了不少细小的汗珠。
“你……是不是不能喝酒?”
女子担忧的询声自身后飘来,便若沁凉入骨的泉水,奇迹般缓解了月琢正强自忍受的血脉暴涨的浑噩痛感。他略略挺直了身形,没有回首,却出人意料地握住她那欲帮自己安抚心神的纤手,泛白的唇上亦噙起一抹慧黠的笑意:
“也不是不能喝……我有意这样的。”
“什么?”“借你灵力一用!”
临岚尚未对他的举动作出反应,便感到自己也似身不由己地,被那股强横的金灵血气所牵引,猛然向前一倾,近乎踉跄地跌到了他身畔。窗门狭小,本就只敞开了半面,此际却有一双男女紧挨着站在一起,两手错叠,掌间灵光融会,形成一股互斥互生的奇异力量,破窗向外投去。
金木相撞,本应有一方受制而无以发挥其能,不料他们二人不仅相安无事、各自生辉,还交织出更为绮丽耀眼的双色灿华,青紫环生,银电滋长,落木纷繁,瞬间如在这一扇小巧轩窗之内,上演过一幕幕春花秋月、物换星移,无比盛大又无比惨烈。
此时,满身金光血焰的男子正以一个近似环抱的姿势与临岚贴身站立;虽犹有混乱气息未平,但当他们十指相扣、灵血交鸣时,他那颗几欲摧裂的暴动的心,也渐被女子玉体上所散发的清甜香气感染,而稍稍平复了。
“啊呀呀……”雷光叶影间,似有个青稚的声音,气急败坏地望空喊道,“你们两个!不要毁我仙身啊!!老子好不容易才修成的!!!”
两人乍听得这声滑稽的叫唤,皆是惊诧,但很快又都了然,转为暗暗的心喜。
只见日光辉映之下,那窗外灵树之影不断经受过压抑、颤栗、膨胀、紧缩等一系列剧变后,终不似初时那般无动于衷了,月琢才稍有示意,与临岚一同切断了源源向其传输的金木双灵。
当真未过多时,便见那樱树投落在薄透窗纱上的影子如被飓风鼓动般,狠狠晃荡了两下,就有一个半为虚无的少年幻象被凌空抖了出来,几步一跃,灵活地跳到他俩身前。
看少年样貌,约莫十四五岁,个头比临岚矮些,穿着深青与淡褐间染的麻布小衫,长了一副清毅明秀的眼眉,看着很是精灵,倒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因灵力亏缺而显得孱弱不堪。
“喂,你这女子!”足不点地的少年叉腰怒对临岚,一脸倨傲地吼道,“枉我还敬你为方圆百树之长、是我们的‘姐姐’,你却助这不知从哪儿来的野男人欺我?!”
“真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哼!”显然,是她无意帮了月琢的举措让少年痛心疾首。
“小小狂徒,你再说一遍?”被称作“野男人”的月琢登时失笑,以手抚额,面色苍白而无奈,“我们若不相逼,你会平白出现在这里?”
“当然不会!你这人颇是诡诈,明知我害怕强大的金灵,就蓄意催动自己的血气来使灵力暴走!还借她之手残害于我!!简直阴险狡猾刁钻毒辣!!”
少年快人快语,劈头盖脸就针对月琢道,倒让临岚看得好一阵瞠目结舌,“嗯……我说这位小公子,月琢也没把你怎样吧?至于说得这么不堪吗……”
“他要是动起真格的,你还能再见到我?!你不晓得,他刚只用了一成功力而已!而且,他还趁机对我下了法术禁制!!”少年恨恨地冲她翻了个大白眼,就一把撇过头去,作势不再搭理。
言下之意就是……若月琢以全力催发,他这株仅有百年修为的小妖树,又处在有法力却打不出的状态,岂非要魂断当场、死得连木屑花丝儿都找不见?女子倏然惊怔,望了一眼面露淡默之色的月琢,愧然道:“抱歉……”
“在此关头,我不好显露太多的灵力,只得借她之手助长攻势。这么一来,也可消减对你的伤害……”听过少年那番无理取闹般的贬低与怒骂,月琢却并未生气,反是尽量和缓了语调,温颜对他解释,“况且,这道法术禁制并非立时生效,不影响你正常行动。”
少年一听这话,又像是被刺激了一般,兀自跳脚道:“怎么,我若上蹿下跳的话,你是不是还得把我抓起来啊?!”
月琢闻之再次抚额,不想多作辩语。
“哎……好了好了。”眼见场面就要陷入尴尬境地之时,还是临岚主动出面收拾了这残局,“你是这株绯樱修炼而成的妖灵,那可否同我们说说,你叫什么名字?你和洛永离之间,又有什么联系?”
“唉……就知道没好事。”
少年听出她后半句话带有凝重之意,只叹了一声,那愈渐深邃的眼光也慢慢朝客窗之外挪去:“我叫碧寒,原身如你们所见,就是这‘寒绯樱’。起初洛永离助我修行,我便答应留在这儿,用自身妖力替他维系起这幻灵法阵……”
满树幽华,嫣若粉雪。随着他轻风般忧然远逝的眼神望去,再聆听着他沉若古井的解惑之语,临岚才不得不确信,自己初见他时那一错愕的判断,原来真的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