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初客栈的窗外,风刃如割,狂雪纷飞。碧寒却在自己房中燃起一支暖烛,独自斟酒,酣饮为乐。
“唉……你们不喝,我喝。‘龙雪’酒的味道,不是挺好的么?”
“无鉴那小子,竟也去找缃儿……到底是有心事放不下啊。”
“像我这样没心没肺地活着有什么不好?非要寻回自己遗失的记忆,这不是把旧伤口重新扒开再划一刀吗……”
“忘了就忘了嘛,说不定是天意呢。”
“呵呵,真是傻子……”
碧寒兀自饮酒笑言,本无血色的双颊已渐变得绯红,与他清秀的面庞相映,就如幻樱果一般俊俏可爱。
微醺间,他将迷离的眼光投向窗外银白肃杀的世界,偶尔打起一两个酒嗝,衬得那趴在桌上的瘦弱身子更为慵懒,引人哀怜。
“嗯……我的三魂七魄,都回来了。这感觉真好啊……”
“可是无鉴……无鉴却要死了,呜呜……”
碧寒絮絮说着一些并无心机的醉话,一会哭一会笑,终于不胜酒力,在满室微光里沉沉睡去。
“长明灯!长明灯!”
空无一人的问芳亭内,陆无鉴急促的呼声显得尤其无助。莲灯烛火微弱,将熄未熄,隔了许久才晃晃悠悠地飘出一个朱衣少年的影子。
“你来了。”缃儿懒懒道,她变作的少年亦是萎靡不振,虚浮透明,“现在,有勇气面对自己的过去了?”
陆无鉴重重地点了点头。
十四年前,北方山野。
那里本是颜路最为熟悉的春游之地,如今却成了他与相识不久的小六的逃亡之路。
山花娇艳,碧草漫天,原是何等灿蔚明艳之景。可在浴血逃亡的小六眼里,这一切春景,皆是孟婆浇灌的三千彼岸所幻化,皆是从地狱延伸至天堂的沿途美梦……逃脱了,便是真的往生;陨落了,便又重回死门。
所以他,不能停。
小六决然背起尚在昏迷却未受什么皮肉之苦的颜路,也顾不得自身伤势愈加严重,只在被仙风送出琴岗镇后,甫一落地,便本能地迈开双足,发狠般狂奔起来,也根本来不及细想究竟是哪位大神在那危急关头助了他们。
他要往南方去。可是具体逃去哪里,他自己也说不清。
就算如“活阎王”所说,颜路看到了武场交易的秘密,那也与他的家人无关。若将他带离琴岗,至少可以保证颜家人不遭血光之灾。武场的人凶狠归凶狠,却从不屑做无利之事。若被问起少爷的去向,颜家人自是不知,顶多……再被讹去一笔巨款,也就罢了。
小六这般笃定地想着,脚下也更加坚定地发力,心想先逃出鲁地,再沿海南下,到江浙一带去。
那时的他,虽然无数次冷眼旁观了他人生死,但却仍旧不识这个社会上人心险恶的真实程度。
知道他的人都知道,小六就是直来直去,说一不二。认定一个理时,哪怕它下一刻就被推翻,他的内心深处也是难以改观的了。
因此,他根本不会想到,早在自己回到住处、见到颜路被绑之前,那武场之主“活阎王”就已另派一批人悄无声息地处理了颜家上下百十来口家丁妇孺,以绝后患。
钱,他们也要。人,自然也不放过。
当两个天真的少年餐风饮露、自由踏遍淮左河山时,当颜路仍在怀念过去的锦衣玉食时,殊不知颜府早已人财两空,无端遭遇了一场神愁鬼哭的灭顶之灾。
这么做的利益,自不必说。然而,目的呢?
可以说,是为了天道武场在江湖上的威名——即便武场后来已被月琢铲除。
全天下的地下杀手组织都会引以为鉴,更加严密地组织、训练他们的杀手,完善他们的地下交易流程,使他们“替天行道”的犯罪更加隐形无痕。
与此同时,颜路作为颜家漏网之鱼的消息,也会成为一道无形的悬赏令,散布在中原各地,引起各大杀手组织的重视。所以无论两个少年逃到哪儿,只要还在这片神州大地上,可谓都没有活路。
但有一个地方,却是与世隔绝的天然避风港,也是小六此行南下途中慢慢明确了的,他与颜路该去之处。
那便是,僭灵城。
这个人们口口相传的神幻之城,既是颠沛流亡者的容身之所,也是闲来出游者的绝佳去处,更是倥偬半生后只求安定者的养老别院。
僭灵城远在南疆,位于巫凰雪山脚下。若说方圆百里渺无人烟也太夸张,但确实已经超出当世任一掌权者所能管辖的范围。更何况前往那里的人,也不全是有去无回……
传言到了如此令人神往的地步,试问有哪个身负俗世孽债之人,不愿赌上性命逃去那里试一试崭新的生活呢?横竖不过一死,葬身仙境岂不比埋骨尘泥来得舒畅!相比于地狱般的武场,僭灵城倒更接近于天堂。
但……不论那些去而复返的人们对此“仙城”抱有何种看法,他们却都不约而同地,隐瞒了一段更为玄乎的传说。
“入此城者,以‘九日’为限。其人之魂识徘徊于醒醉之间,若能在第十日晨窥破此中玄机,便可自行离开。否则,将视为自愿投献此城,终身陷落,无有还期。”
这是城主洛永离与每一位往来僭灵城的客人定下的契约,也是“九日”幻阵运行的根本法则。但凡身无灵力之人,入得此城,都只能听从城主摆布。
可小六不同。逃亡时,他并不知道自己抵达僭灵城后,究竟会有何等际遇,也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要在那里度过漫漫余生。只有一事令他确信,当下他们必须赶去那里,才有可能换得一线生机。
颜路自小患有心病,多年依靠药物维持心脉与气力,方能行动如常。而这药物偏就珍贵难得,且须一朝三服,不得停断。
而今颜家满门受戮,小六又带他彻底远离了家乡琴岗。起初颜路身边还有些值钱的衣物饰品可换金银,但一路奔波下来,不说吃少穿短,也是贫病交加,他们……再没有任何财物可以换药了。
小六自知,是那日清晨的无心之举令颜路不得不与亲人永隔,也是那日他下手太没轻重,才害得颜路本不该那么快复发的旧病提前加重了——他终归对不起颜路。所以,他应当负责。
颜路的命,是他拼死护下的。小六总是自忖,也许人性本善,再冷酷的人,若有一天碰巧在路边救下一只濒死的小狗,而它又愿意死心塌地跟着自己,也很难舍得再将它丢弃。况且颜路是个活生生的,依赖他、相信他的人。
小六才过了短短十几年的人生,就已造下数不清的杀孽,如若这一次不能救人救到底的话,实在此心难安。
颜路也还未过二八。小六心想,若是亲眼看着这一条鲜活存在过的生命在他眼底就此逝去,他怎么甘心?
而他自己……顶着一副金灵过盛的躯体,虽已强撑过数年,但终有一日,也会因其力量反噬而亡吧。
据说,僭灵城主通晓一些中原闻所未闻的异术,可点化世间有灵之物,使其具有生命力而存活下来。虽然这不一定与神医妙手回春、仙丹起死回生有什么共通之处,但若有幸求得他出手相救,便再好不过了。
人终究是要死的。小六只想在真正面临死亡深渊之前,尝试抓住一点暖人心田的希望之光,不枉度过这寥寥无几的青春年华。
至于那点希望是否竟是寻觅良久也无真迹的沙海蜃景,又是否终会成为指缝间漏去的碎金细羽,也已不再重要。
两个少年此去僭灵城,目的无二。都这般任性地重获自由了,在这一方狭世之中,努力多活几天又何妨?
世事不遂人愿。
当洛永离偶然察觉幻阵中灵气异动时,濒死的小六已背着颜路冷却僵硬的尸身,在僭灵城外枯坐了三日三夜。
按理说,洛永离以身献阵,无法踏出僭灵城半步。但是碧寒可以短暂地离开木灵位点,他的四肢百骸也能化作树叶枝干无限伸长,便顺手将小六和颜路都捞进了幻阵。
“永离,他快死了诶……怎么办?”
小六浑身是血地坐着,意识模糊。这一路南下,好不容易到了僭灵城,体内过于强盛的金灵之力也已失控,从血脉中喷涌而出,将他原本强壮有力的身体切出了无数道新旧伤痕。饶是擅长治愈之术的碧寒,对着满目疮痍,也束手无策。
洛永离正待指导碧寒下手救治,却听小六喃喃:“不……先救他,救颜路。我……还能再撑一会……”
碧寒扫了一眼小六身旁横卧的僵冷少年,惊讶道:“可是他已经……”
“等等——”洛永离及时抬手制止了直言不讳的碧寒,“我看他魂识未散,恐有执念。放入‘芷梦’中,或许可行。”
“哈?你不是说笑吧?”碧寒嘴上这么说,却已开始施法引导颜路残存的魂识进入幻阵。
眼看那个微小跳动的朱红残影渐渐脱出颜路尸身的束缚,怯怯地走向碧寒一手绘制的法术通道,融入幻阵的土灵阵眼,小六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下来,口中艰难地吐出一句“谢谢”后,就不省人事。
洛永离叹了一声,长袖略挥,玄色灵力如一池墨水覆盖过颜路年少的尸身,将其安葬在碧寒真身的绯樱树下。
“喂,你干吗!”碧寒还不及抗议,颜路的身体已如落红消融于春泥之中,“你这样我晚上会睡不着觉的!”
“那就好好安抚他。”洛永离为重伤的小六做过简单的治疗后,准备将他带回府上静养,“毕竟也是个可怜的年轻人。”
再醒来时,小六呆呆地望着洛府装饰朴雅的卧房景象,只觉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已忘记自己为何来此。
洛永离的出现,改变了小六后半生的轨迹。
从那以后,他给自己取名“陆无鉴”。“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但他却丢失了那个与他一同前来的少年,以及过去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