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亮未亮。
混沌的晨雾里,钟馥屿逆着光站在床边,身上衣物规整完好,优雅得下一秒就能登台亮相,无人可以察觉他破绽。
唯独沈星鲤亲身感受,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侵袭,未曾因此产生丝毫束缚,甚至与体面这个词相去甚远。
酥麻的触感层层堆砌。
她被架得很高,勉强去连结最契合的角度。在赤诚中迎接海浪,随波逐流,沉沉浮浮地翻卷成各种姿态。
时间所限,钟馥屿还远不到纾解的时候,反倒是沈星鲤体力不支地瘫掉,无比郁闷地想,她原本还打算送他去机场来着,这下整个人全散架了。
沈星鲤已经没什么力气搭理他,偏他还要在她耳边强调:“昨晚和今早都记着,回来补上。”
分别在即,沈星鲤的不舍变得浓重,揪住他衣摆:“那你晚点再回北京。”
“今天不行。今天清大校庆日,我得去。”钟馥屿说。
“你还上过清大啊?”沈星鲤无比意外。
她分明记得钟馥屿提过,他是在美国念的大学。
“我哪上过。”钟馥屿耸肩,“我奶奶是清大的。”
清大的校庆日并不是一个固定日期,而是每年四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
要说记也挺好记。
今年是建校108周年,对老太太而言又更特殊一些,恰好是毕业60年。
转眼一甲子的光阴过去,当年老太太从园子里毕业,自愿报名去了罗布泊,在广袤荒凉的大西北挥洒青春。虽书写出斐然成就,但身体也因而落下些病根。
如今除了必要的身体检查,老太太已经很少外出,这次也算借着这个秩年返校的由头出去见见人。
钟馥屿是那个负责推轮椅、招呼各方的角色,不可缺席。
“你奶奶好厉害!”沈星鲤低呼,“她在清大读的是什么专业呀?”
“自动控制系,现在都归在自动化。”
“工科啊,也太牛了吧!”沈星鲤由衷惊叹,“所以她当年怎么会想要学这个呢?”
“哪儿来这么多问题?”钟馥屿浮起一个戏谑的笑,逗她,“要不就跟我回去,让奶奶亲自答你。”
沈星鲤被看得恼羞,伸手推他:“那你快走吧,别误了正事。”
傍晚离开汇悦台,照例是王叔开车送她。
钟馥屿身边好几个司机,沈星鲤只见过其中两个。
最常打交道的就是这位王叔,看着约莫40出头的年纪,人很亲切,开车办事都稳当有分寸。
若是沈星鲤上了车没有主动开口,王叔便默认把车往Y大开,又会默认在抵达校门前的那个十字路口停下来,目送她往学校走。
行车途中王叔很少与沈星鲤搭话,但她独自在后排坐着,也不会感到太拘谨。
目的地越来越近,沈星鲤提前把包包抱在怀里。
“沈小姐。”车子停稳后,王叔转过头看她,脸上笑容可掬,“钟先生专门交代过了,今后您有什么出行需要,请务必联系我。”
沈星鲤蜷起搭在扶手上的指尖,有点尴尬:“谢谢。”
她匆匆下了车,走到半途又收到王叔发来的短信。
“沈小姐,您千万不要客气,我随时待命。”
沈星鲤攥紧手机,不得不开始思考,要怎么向郑繁青坦白这一切。
回到宿舍,郑繁青正跟着美妆博主练习画眼妆。侧着脸提起一边眼角,近近地凑在镜子前,手边大大小小的瓶罐摆了半个台面。
听到开门的动静,郑繁青本就颤抖的手一飘,眼线斜飞出去。她啧了一声,暂停视频播放:“梨子,你回来啦。”
“怎么不开灯。”沈星鲤若无其事地挂起包。
“刚刚试了一下新买的卷发棒,没想到弄跳闸了。”郑繁青摇着卸妆水,“这破宿舍,我也是服了。”
沈星鲤跟着叹了口气。
学校宿舍限制使用大功率电器,这点确实很烦人。放在过去,沈星鲤嘴上骂归骂,但也不至于无法忍受。
这时,却想起钟馥屿那句心疼她的话来。
人真是一旦有了选择就开始矫情的生物。
“青,你今晚有事吗,要不我们出去吃?”沈星鲤提议,“也挺久没跟你逛街了。”
“可以啊。”郑繁青应得爽快,“你先研究吃什么,我把这边眼睛画完。”
沈星鲤选了一家新开业的海鲜放题餐厅。餐厅走的是高端路线,主打飞机货,号称每周精选全球各地时令食材空运抵店。
菜式看着挺吸引人,环境也很好,是个适合聊天的地方。
一落座,沈星鲤就选了最高档次的价位,抢先要付账。
“回头我转你。”郑繁青翻了翻价目表,自觉接话。
“不用。”沈星鲤关掉付款码,“之前我不是帮师兄接了点翻译的小活嘛,劳务费到账了。”
“是嘛。”郑繁青也不跟她客气,立即笑嘻嘻说,“那就谢谢我鲤总包养了。”
她们今天来得也巧,恰好遇上从澳洲飞来的野生蓝鳍金枪鱼新鲜到店。
两名刺身师傅将一条光滑圆润的深海鱼扛到板前,铺满整个案台的庞大鱼体在照灯下反射出黑粼粼的光,看着很是壮观。
“哇!他们要现场表演开鱼。”郑繁青探头看了一会,兴奋地拿起手机,“走啊,过去看看。”
沈星鲤隔得远远的都闻出那股淡腥味,飞速拒绝:“我不去了,闻着有点儿晕。”
“有-点-儿-晕。”郑繁青一字一顿地模仿起她的语调,疑惑,“你最近讲话的口音怎么不太一样了。”
“啊?有吗……”沈星鲤一怔,下意识想遮掩。
郑繁青也不过是随口一问。
眼看刺身师傅已经介绍完金枪鱼身上的各个部位,准备开始进行处理,便急忙赶过去。
留下沈星鲤独自坐在桌前,又是感慨又是好笑地想,她一个在广州上学的苏州小囡,人生的前二十年从来没有在北方生活过,怎么就那么顺口地冒出京腔来。
钟馥屿给她带来的影响渗透进方方面面。
而她本人陷在这份潜移默化里,对细节处的改变远不及外人敏感。
沈星鲤舒了口气,低头用力戳弄起面前的一只芝士焗蟹宝,仿佛那是某位远在京城的“罪魁祸首”。
郑繁青返回座位时,点单送来的菜品已经把桌面铺得满满当当。
沈星鲤迟迟没有动筷,犹自盯着那只被戳得面目全非的焗蟹宝默默出神。
“梨子,你怎么都不吃呀?”郑繁青喊她一声。
“噢,我等你呢。”沈星鲤回过神。
“等我干什么,反正是放题自助,吃完再加不就好了。”郑繁青放话,“我们可要立志吃回本。”
“好。”沈星鲤顺着话抿下一勺蟹宝。表层的芝士浓酱早已凉透,口感生硬,腻得她连连皱眉。
“这份是给你拿的。”
郑繁青递来一碟色泽暗红的生鱼片,又指指裹在锡纸里的一小节鱼骨骼。
“还有这个,是金枪鱼的骨髓,我只抢到一块,我们分着吃吧。”
“骨髓也能吃么。”沈星鲤讶异。
“我也没吃过,但是听旁边人讲,行家专吃这个部位的。”
郑繁青从鱼骨顶部刮出半块透明胶状物体,直直往沈星鲤嘴边送。
“味道怎么样?”
晃动的鱼骨髓滑入口腔,伴着海水的腥咸融化在舌尖。沈星鲤努力想出一个比较贴切的形容:“像被海水腌入味的冰淇淋。”
“我试试。”郑繁青满怀期待地一口吞下,下一秒立即捂住嘴低呼,“天啊,又腥又酸。”
郑繁青猛吸一口汽水,压下那股蹿涌的腥气,自嘲:“我真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话虽这样说,发朋友圈时,郑繁青还是把自己端着鱼骨髓的照片放在九宫格的最中央。
沈星鲤耐心等待郑繁青整理照片,准备找机会转入正题,向她表达搬出宿舍的决定。
谁知郑繁青盖起手机,抢先一步开了口:“对了梨子,我有件事情要跟你说。”
沈星鲤:“什么?”
郑繁青身板挺得笔直,很是不好意思地冲她笑笑,小声宣布:“我可能,从下个月起,就不在宿舍住了。”
“你交男朋友了?”沈星鲤下意识地脱口问。
“哎哟,不是啦,我是要搬回家里。”郑繁青长吁口气,解释道,“你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讲过,我们村有可能要被拆迁的事?”
沈星鲤点点头:“这是有消息了?”
“嗯,风声是挺响的,但具体我也不清楚,就是最近家里一堆亲戚为分配方案争来争去,我妈非让我和我弟回家住,随时给她撑场面。”
郑繁青把手一摊:“其实轮不到我们上场发言啦,就是在旁边当一下气氛组。”
沈星鲤听着有趣:“怎么有点像港片里的剧情。”
“都是闲的。”郑繁青耸肩。
“那你之后都不在学校住了么?”
“也不一定,我想先看看再说,所以没打算退宿。”郑繁青小心翼翼,“我就是怕你会不高兴。”
沈星鲤:“我不高兴?为什么。”
郑繁青:“怕我搬走了你一个人无聊嘛。”
沈星鲤:“怎么会,清净点挺好的。”
“这是嫌我吵啊。”郑繁青瞪眼,“忍很久了是吧?”
沈星鲤笑了一会,才正色道:“我没关系,你把家里的事情解决再说,就是以后不能跟你拼单叫外卖了。”
郑繁青扬眉:“怎么不能,我只是不住宿舍,又不是不来学校,你想约我就一句话的事嘛。”
沈星鲤想了想,最终只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其余来不及说出口的话题,都咽了回去。
倒是郑繁青心里藏不住事,扭捏了一下,主动交代:“不过,我应该确实也快要脱单了。”
“真的?什么情况?”沈星鲤竖起耳朵。
“就是家里介绍的一个男生,我妈牌友的儿子,最近聊得挺好的。”
“牌友的儿子?”沈星鲤仔细回忆了一下,“是不是阿姨特意算过,你们八字超合的那个?”
“你居然记得啊。”郑繁青咯咯笑起来,“对,就是他。”
沈星鲤跟着笑:“所以这叫命中注定?太玄了吧。”
“也没什么玄的,我妈催得太厉害,我只能勉强去见了一下,接触下来觉得人还可以。”
郑繁青说得含蓄,但眼里的荡漾根本收不住。
沈星鲤揶揄问:“既然这么有缘,那你还犹豫什么。”
“这个嘛,还要再看看表现。”郑繁青傲娇地抬起下巴,“再说了,人家都还没有正式跟我表白,谁着急呀。”
沈星鲤笑着认同:“那的确是不能着急,继续考验考验。”
“是吧。”
郑繁青“嘿嘿”两声,暂时停止话题,低头刷起手机。
她们坐的位置靠窗,侧头望去,珠江两岸霓虹斑斓。车辆行人川流交错,勾勒出这座城市的繁华脉络。
沈星鲤将镜头对准江对岸的广州塔,拍下照片发布在朋友圈。
设定的“可见好友”只有一个。
尽管这位“可见好友”大概率不会浏览朋友圈里的琐碎内容。
但她出于一种无聊且幼稚的心理,总想证明即使他不在广州,她的生活照样多姿丰富。
也不知究竟要营造给谁看。
沈星鲤又在互联网上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会,再切回微信时,朋友圈页面赫赫亮着新消息提醒。
沈星鲤急急地点开那枚红色小圆点。
陆琪佳:【这家店在哪里呀?上个月刚在东京吃米其林二星omakase,现在嘴又馋了。】
陆琪佳评论的是郑繁青的朋友圈,沈星鲤刚刚点过赞,于是共同好友的评论一并推送过来。
消息并不来自期待的那个人,沈星鲤没什么意外情绪,对座的郑繁青却突然恼火地扔下筷子。
“我真是受不了这个陆琪佳,以为傍上个有钱人就特别高贵了是吧。”
“怎么了?”沈星鲤抬起头。
“陆琪佳问这家餐厅在哪里,我就私聊发了定位给她,你知道她怎么回我的?”
郑繁青捏着嗓子模仿起陆琪佳娇滴滴的语气:“好的,谢谢宝宝,可惜我男人觉得广州的日料店踩雷率太高,宁愿花点时间飞上海,真是挑剔死啦。只能忍几天再吃了,呜呜。”
郑繁青做了一个干呕的动作,嘁道:“爱吃不吃!好心给她分享店名,还嫌弃上了。”
“我们吃得开心就行了,管她呢。”沈星鲤无所谓。
“别以为我不记得刚上大学的时候,她陆琪佳连回转寿司都没吃过,怎么,现在成人上人啦?敢来我这里秀优越感。”郑繁青翻了个白眼。
“一天到晚就知道在朋友圈炫上流生活,说穿了不就是靠讨好卖笑在男人那捞了点好处,装什么贵族千金。”
“说起来,陆琪佳能傍上那个姓赵的富二代,还是通过你呢。你朋友也不挑一挑,居然看得上这种大路货,真搞不懂。”
郑繁青兀自开骂,沈星鲤没搭话,指指碟子里的抹茶大福:“这个味道挺好的,你试试。”
“哦,好。”郑繁青配合地咬一口大福,只短暂地安静了一会,又鄙夷地哼出声。
“这年头谁还不认识几个富二代,那帮人玩起来花得要命,都不是好伺候的主。”
“她陆琪佳受得了就受吧,我正好看看,捞女最后什么下场。”
“佳佳是虚荣了一点,但人还是蛮好的,没必要这样讽刺她。”沈星鲤忍不住说。
“主要是看不惯她装腔作势的样。”郑繁青耸了耸肩,语气缓和下来,“她要是聪明点,懂得利用那个男人的资源充盈自己,做点未来的打算,我还夸她一句有眼界。纯粹去享受奢侈生活,根本维持不了多久。”
“尊重他人命运。”沈星鲤淡声说。
“也对,操心她干嘛,还是努力吃回本更重要。”郑繁青扑哧一笑,重新翻开点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