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国,宁雍七年,初春。古道青草萋萋,碧柳桃红,水流潺潺。
皇城郊外粉桃万里,花香四溢,一阵微风温柔吹拂,惊起万山桃红。花朵飘在云中,从山峰顺沿而下,穿过亭方楼阁,喧嚣华街,最多不过歇在金玉朝堂,琉璃金瓦屋檐沿。
一瓣残花见缝插针,穿百官而行,落在龙椅里正襟危坐的新帝袍角,与红莲苏绣相衬,煞是可爱。
而新帝表情云淡风轻,面朝高堂之下文武百官,看似波澜不惊,威严庄重,实则目光流连一圈后单就不安定了。
这新帝正是墨承意。
还是位…很奇怪的墨承意。
昨天的这个时候,他分明还待在学校写试卷,写到半途生理需求逼他去了趟厕所,刚洗完手正打算算走出去,谁知他好死不死脚底一滑,摔得四仰八叉,然后给摔…死了。
是的,没错。就上了趟厕所,脚底那么一滑,然后便死透了。待他再次睁眼,便是这副光景。
墨承意情不自禁心中大骂一声我操,很快从迷茫状态脱离出来。
他不想做皇帝啊。做皇帝很累的。
但没过多久,他忽然发觉,其实仔细想想,这样也不错。除了每周总有一天需要起的比鸡早,天天批奏折睡得比狗晚,除此之外,比起他在现代时遵循的畜牲高中作息,还是挺人性化的…个屁。
现在睁眼员工阴奉阳违偷偷搞事,闭眼员工明目张胆搞事,天天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不仅要跟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头玩儿权谋,事后还要和后宫三千费尽心思周旋。
也比那畜牲高中作息好不到哪儿去。
想到这个。
墨承意忽然垂死病中惊坐起,垂眸思索。
现在这具身体有嫔妃吗?
他现在才十七,刚上高二没几个月,连女孩子的手都还没牵过,要他去应付那些玉软花柔,压力好大。
这本书他之前借阅到一半,都还没看完。具体如何也不清楚。不过相较于尔虞我诈,他更喜欢清雅不问世事的角色,早在刚看没几章时,墨承意便喜欢上了这本书里的御史大夫。
虽然作者把他写得尸骨无存,结局凄惨,甚至是仿若没将他当做自己笔下拥有血肉的人物,后期还补充另一位大人物替换他的主角身份。
为此,当初墨承意还专门开了个微博账号,带着庞大水军去问候作者祖宗十八代。
……
殊不知,在他揪着此问题自思不得其解,支手撑头作苦恼状时,殿内百官眼观鼻鼻观口,心照不宣,眼色乱飞,一股诡异之息充斥着整片华宫。
气氛微妙严峻。
就在这时,一身深紫官袍翩翩走来。稍一作揖,启唇说话,音色如润玉:“陛下。”
墨承意回过神,不知其所然地眨眨眼,循声望去,似有疑惑。
“数日前,白衣巷凭空被贼人盗走绸缎百匹,珠宝钱财却原封不动。事后便走了水,连锦绣楼也被波及,损金千两,”音色如玉的男人望向他,眼光清淡疏离,仿佛将这世上一切都看得极淡,“臣深查得知,四日前兵部尚书花大人与曹太尉恰好于锦绣楼中听曲作乐。厢房紧闭,很是安静。但据送菜小厮所言,当日按曹太尉嘱咐的他取了佳酿金橘送至厢房,推开门后却是空无一人,毫无痕迹。实在令人费解。”
紫袍男人用余光打量其二者,沉默须臾,复又补充:“臣自然是信得过二位的。但此案实在匪夷所思,疑点重重。若果真如小厮所说非虚,那二位可就脱不了干系,总归是要领罚的。”
言罢,他短暂地闭上眼,像是趁机打了个盹,又好似在强忍某种不宁的心绪。待他再次睁眼,已然恢复清明,皓眸雪清。
随即,睨了武官队列之首一眼,不做言语,静候其为自己辩解开脱。
殿内一片寂静。
“惨了。惨了惨了惨了。”
“锦绣楼此等乌烟瘴气之地早该如此,我瞧它不顺眼很久了,怎的只被烧了一间房。”
“……闭嘴了,”暗潮涌动间,有人压低嗓音训斥道,“还想落个话柄吗各位。”
而深紫官袍美人,背对百官,依旧泰然自若,神色并未有丝毫胆怯与不适。
但是方才那细微的反应……
似乎是被对方方才那种细微的举动刺激到,原本吊儿郎当斜倚龙椅中的墨承意忽然心慌一瞬,揉太阳穴的动作随之一顿,错愕地回望过去。
却见对方心有所感转过脸,视线交汇间,墨承意张了张嘴觉得该说些什么,还未吐露半个字,男人便略显无措将目光错了个干净。
墨承意:“?”
他有这么吓人?
这不对啊。
刚才对视时,墨承意明显能感受到一丝熟悉非常的气息,但不待他深究其中缘由,对方己经退了回去。
墨承意轻啧一声儿,揉了揉眉心。
而前不久被提及到的两位刚踏出半步,正欲为自己反驳几句,还没完全走出去,就听见龙椅上方传来一个极为简单粗鲁的字眼。
曹太尉作揖到半,刚说两句:“柳大人,曹某可不是这般无聊的人,可是看错了?再者,莫不是这锦绣楼他人还进不得了?这属实没道理。”
闻言,文武百官皆是白眼一翻。
要不然呢??谁不知道锦绣楼是何种风月之地???
众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打心底摸不准这位大人到底要说什么。
柳垂泽侧首,看着他,弯了眼。
他清楚曹太尉谈吐底气不足,不过瞧这人表情毫无波澜,似乎压根没把质问听进去,估摸这所谓辩驳之词也是敷衍了事,没有真要替自己清洗嫌疑的意思。
柳垂泽淡笑道:“曹大人这是承认了?”
曹衡嗤道:“怎么可……”
就听高堂之上,墨承意支着右腿,姿势豪放,捂住下半张脸忍无可忍:“…靠。”
想继续吵架两位:“…”
正打算走出去加入混战那位:“…”
礼部大惊失色,公公更是将那如缝针般的细眼都罕见地睁大了。
殿内诡异般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大不敬啊,大不敬。
小皇上才登基几日,都学会爆粗口了。现如今还要死不死躺在龙椅游神在外,一看就没把百官言语听进去,这……这可是成为一朝暴君的前兆啊!
公公苍溪急忙凑前,瞥一眼台下众官,焦急道:“陛下,您这,切勿再造口业。”
墨承意迟来的意识到不对,放下捂脸的手,冷静地环视起来,忽然,抱起胳膊大笑起来以缓解尴尬:“说得太对了哥们,有理有据,我觉得你讲得很好。”
“……”
礼部尚书目瞪口呆,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张口。
好在有人愿意挺身而出,替墨承意解决这惨不惹睹的场面,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陛下,”依旧是那位紫袍男人,依旧是同样的位置,依旧是相似的语气。他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慎言。”
墨承意很听他的话,点头:“行。”
虽然坐姿仍是狂傲不羁,一时没能改过来。
草草应付完这堆琐事,墨承意估摸时间差不多了,略一思索,学着电视剧里的套路有模有样招呼公公过来,低声说了句话。公公闻言点点头,撤步而立,一甩拂尘尖声道:“退朝一一”
百官相对,躬身作揖,道:“恭送陛下。”
墨承意起身动作一顿,深深吸了口凉气,心想这他妈也太爽了。
离殿之际,目光流连高堂之下似乎触手可及的面容,全是淡然疏离,不问世事。墨承意末了勾了勾唇,意味不明哼笑出声,收回目光,甩袖转身离去。
柳烟映花影,飞鸟点湖心。惊起阵阵涟漪,荡漾开去。
层层桃花遮掩住御花园绮园净柳榭,沾染晶莹雨珠的嫩黄花蕊宛若国色天香的娇俏美人,朵朵垂枝欲笑,互相交错攀升,轻轻编织成一副山水,抚人心慰。
净柳榭傍云水,萦绕的为云,接壤的是水。幽静浅湖缀满春花,只见那细碎鹅黄,柔软藕荷,沁人翠绿,此中有春天。
摇曳花影藏去一座小亭。
亭中,深紫官袍在身的芝兰玉树般的清瘦身影倚立于朱红亭柱,抱着胳膊,稍一低头,浅墨眼眸如春水流淌,安静赏着那打旋落花,浮水青鸟。
隐约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应,男子侧目而视。迎面花枝被人拔开,露出一只素白修长的手。
眼前豁然开朗,美不胜收。
官袍美人明显没能反应过来,惊疑不定退后几步,双手叠起,先行作揖:“陛下。”
挑花而来的身形微微一顿,眨眨眼,散去那些暗香浮动。
来者正是墨承意。
他真没想到。自己不过是为防止今后迷路罢了,决定先将四处敷衍逛个几圈,这样一来多少有些印象便不会晕头转向,也就不会出现连自己以后走错地方都不清楚的荒唐笑话。
谁知这般也能遇到他人。
按理来说,下朝后官员不该即刻各回各家吗?为何你会在此啊美人。
墨承意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谁知道,这才多久…又和那位美人文官撞上了。
“免礼,”不管如何,人设不可崩。墨承意点头以示听见了,转向双手背后端起帝王架子,故作深沉道,“你…爱卿怎会在此?”
天谴的,别怪他不礼貌,他是真不知道官袍美人的名字。幸好大脑及时转了个弯,这才没暴露破绽。
官袍美人瞥了眼春桃清湖,沉吟良久,淡笑道:“无事。臣只是,来一览春色罢了。”
……这就更不对了。
私自来御花园赏景跟胆大包天骑皇帝头上用膳有什么区别?墨承意罕见沉默起来,不禁再次感慨。美人你……这话是能说的吗?
暖风吹拂,卷入几片残花,慢慢悠悠掠过湖面亭檐,停歇于官袍美人额心一点。
看着这抹清色,墨承意走到他身边,迁思回虑,道:“朕近日总是恶梦连连,每夜惊醒就认不得人了。今日思索再三,辨认良久也未能将众爱卿分个清楚。但想必以往对你是定然特殊,所以此刻没有记起你的姓名,朕心中真是…万分难过。”
官袍美人一愣,似乎是悲从中来,连带着原本隐约的欢喜也如投湖石子。虽有短暂的悸动,但最终不过沉入湖底,埋藏一片温柔。他闭了闭眼,随即否认:“陛下日理万机,与臣子间不过都俞吁咈的关系。没有什么特不特殊一说。”
“当真?”墨承意没料到他反应如此大。好笑的是,明明他们之间从未见过,可以说是毫无关系。但听对方否认的回答时,他竟从心底泛起丝丝缕缕的烦躁,“爱卿真是好笃定。”
对方道:“臣实话实说罢了,谈不上笃定。”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墨承意挥手道。
“不过,说了这么多,朕仍然不知道你的名字,”忽有红鲤摆尾跃水,绕影嬉戏,擦亭台而过,欲逐至岸边深色桃林,眼前袍脚仙鹤。墨承意恍神一瞬,继而又笑嘻嘻问道:“说了这次,下次便不会再忘了。如何?”
官袍美人:“…”
官袍美人静默不语。即刻,无奈温柔皆掺几许,声音无限温柔,如沐春风:臣名唤…”顿了顿,续道:“柳垂泽。”
翩翩墨柳垂清风,承诺逍遥意难泽。
饶是毫无风雅如墨承意般,也不禁暗自感叹,名字取得真好。
“柳垂泽。垂泽。好名字,”墨承意上前一步,弯眼道:“我记住了。”
…
大燕民风开化,商贸交易向来都是自主掌权。大商有官僚坐阵看管约束。其一路往下,小商随地起摊,位置不定,赚取银两少得可怜,这种鸡毛蒜皮大多不入那些名门贵族的眼,所以管得少。直至现在,也基本由着他们去了,反正都笃定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人间灯火通明,人群熙攘,繁华市景映入河间,满是欢声笑语,金光璀璨。向上,夜幕绽放数以万计火树银花,近乎比长安城明灯更亮。星落如雨,同地上是一样光景。
总而言之,便是:美哉乐哉。
而一片繁华景中,有道浅色身影没入人流,进退不得。
此人正是柳垂泽。
此次夜间出行非迫不得以。而是因为白衣巷之案尚未解决,柳垂泽又位居御史大夫高职,拥有监察之权,用途广泛,若与刑部齐齐联手,可事半功倍,早日破案。不仅还了他的清静,也可复还百姓的清闲。
于情于理,他都无法推拒。定是要配合的。
只是现下柳垂泽被澎湃人潮围簇,动弹不得,行动不能自如,兀自苦恼。
抬了抬手,竟再没有空余位置放回。索性搭在肩部,从鹅黄轻纱中露出一截清瘦白皙的手腕。
他离府前特地将绣纹繁杂的官袍脱下,换上自己常装。一袭鹅黄,肤白若雪。鸦发拢合编了条松垮麻花。以往出行他喜欢怎么舒服怎么来,今日也同样。却没曾想忘了看日子,恰好撞上大燕每年皆要举办的春日盛宴——摇花节。
可怜他一文臣,被壮硕魁梧的壮汉们紧紧拥围其中,移不了分毫。
“诸位,别挤了。”无他法,柳垂泽无奈之余只好提高音量,试图与对方讲道理,“这般下去不是个结果,老少先走,慢慢分散如何?”
话音未落,贴在他腰侧的健壮男子蓦然伸臂环住柳垂泽。衣料互蹭,桂花温馨花香与酸臭汉味融为一体,不知孰更遭人嫌恶。
柳垂泽心下大惊。下意识抬掌欲无情劈落,却目光一转,视线之中缓缓有红点挪动,逆人流而来。他愣了愣,看着这辆灿烂灯花中飞驰而来的宝马雕车。清心铃随之起伏剧烈晃动,叮叮作响。
马车前后方皆跟随不下十名武士,手持长矛开道前行,特别威风。
“垂泽——”
宝马雕车停在柳垂译身旁,铃声泠泠。不多时,马车纱帘被一柄黑漆毛竹扇轻柔拔开,露出半张经鸦发掩盖的侧脸。
武士上前将壮汉的胳膊挥刀剁下,稠血迸溅之际及时将柳垂泽向后方一推,替其堪堪挡下,以保下柳垂泽衣衫干净。
耳边,轻声细语与惨声哀嚎同时响起,似毒刺一下一下扎着他。
柳垂泽捂了耳朵,缓缓抬眸。
“发什么呆呢,”纱帘完全撩起。露出少年郎俊秀异常的面孔。后面是灯与花,落星如雨。墨承意朝他笑了笑,撑脸道,“上来呀,陪我走走也好的。”
柳垂泽:“臣…”
“柳大人。”墨承意就着长安明灯打量他片刻,眉眼逐渐温柔,轻声道,“我可只有你了。”
后续他是如何被劝说上了红木软轿,又是如何任由自己逾越践踏礼法与天子同坐,这些他都失去了具体记忆。
而自他进来,墨承意便也不再说话。心道多说多错,还是闭口不言比较稳妥。轿内锦绣花雕,御炉檀香,为初春微凉的天气添上几成暖意。
柳垂泽嗅到一种安神香,抚平心绪,回忆方才缓缓道:“陛下,下次若是想唤臣与之同行,还是让臣驾马跟着吧。”
墨承意正强撑精神,捞了本兵书看,闻言看了他一眼:“不必。”
“但此举与礼法……”
墨承意放下兵书,倾身打断道:“御史台与刑部忙活多日。柳爱卿辛苦了。朕今夜无事可做,想去锦绣楼一探究竟,也算是助你我早些落个清闲。”
“事到如今这般田地,柳爱卿还是不要过多纠结礼法,”墨承意挑帘观望外界繁华街景,放下白纱,理了理身上那套玄色描金华服,浅笑道,“礼法应当遵循,怎样遵循,朕比你都要清楚。但私下不必如此看重。说来,此趟出行朕是微服出宫,在外就别叫我陛下了,唤我允恩便可。”
柳垂泽秀眉微蹙:“可是。”
“打住,垂泽,”墨承意道,“我不想说第二遍。”
柳垂泽:“…”
行吧。他无声叹了口气。
他微微颔首,双手交握拢袖放于腿上。偷偷瞥了一眼束高尾,穿玄衣的墨承意,心绪稍乱。不过有安神香仍在薄烟袅袅,他仅是垂眸眨了几下,便恢复如初。
轿内另一边,墨承意见他似乎放松许多,如释重负呼出一口气。而后,视线复又落在藏在兵书后面的话本,边看边惊叹,看得可谓是过瘾万分。
“竟真就将他救下了,”待柳垂泽困意盎然,挨不住小憩过去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内,他又往后翻看几页,欣慰道,“果然像柳垂泽这种美人就是招人爱,往街上随便瞎走都能撞着桃花…这设定还挺好啊,我以后按着书中剧情走应该没问题…”
墨同学越往后看越是怜惜。
直至抵达锦绣楼,二人下车往前踏步数十步,柳垂泽侧身欲同他说些什么时,竟还能从对方琉璃色的眼中品出一丝无意掩盖的慈爱。
虽不知晓是对谁的,但这般炽热的眼神,还是让他望之却步,尬尴至极。
于是。
他当着墨承意的面,转身走进楼内,头也不回,十分绝决。
只留了暗香浮动,桂香几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