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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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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朝听的笔记本弹出一则邮件。

他打开邮件看了会儿,似乎是在斟酌,但最后也没有告诉韩暮生里面的所有内容,只是说:“可能要麻烦你当一段时间的摄像师兼导演了。”

韩暮生皱眉:“发生什么事情了?”

沈朝听解释:“李导是我半个老师,知道旅游的计划之后……嗯,用了一段时间来编写剧本,然后刚刚发给我。”他无奈地笑,“算是我的假期作业。”

韩暮生并不介意这样的使用,他现在急需要沈朝听对他下达什么样的命令——只要和沈朝听密切相关。但这不代表他还会像以前那样纵容沈朝听的隐瞒。他点头:“好。”他又问,“现在就要拍吗?”

沈朝听先前好像在发呆,反正听到韩暮生声音的时候,他身体抖了一下。他回过神,说:“嗯,我们需要去买一台相机……但不需要很专业,你不用担心。只是一个作业。”

沈朝听制止韩暮生准备学习如何拍摄的举动:“不用特意去学,在拍摄的时候慢慢摸索就足够了。她的剧本……需要这种不熟悉的感觉。”

韩暮生:“为什么?”

沈朝听却不再多说,在他眉心轻轻吻一下:“别担心。剧本过段时间再发给你,不着急。”

韩暮生还欲追问,却看到沈朝听再次几不可察的皱眉。说来奇怪,沈朝听的表情算得上轻微,却总能让别人不敢再继续下去。原因大概也有他平时除了微笑几乎没有别的神色变化,这样某些负面情绪在他脸上更加清晰明了。

韩暮生想,沈朝听为什么一边答应一边又什么都不做?他眼睁睁看自己被沈朝听赶出去,连那个吻都变成错觉里的触感。

送走韩暮生,沈朝听坐回座位上。韩暮生在想什么,他不知道。幻觉也会有这么清晰的性格吗?记得之前大多是扭曲的线条近在眼前。沈朝听懒得去求证,因为他现在什么理论也不会信。他对自己也是怀疑。他长久凝视笔记本的屏幕,那上面的作业——

沈朝听的嘴角慢慢向下,撇出一个有些悲伤的弧度。

韩暮生趴在门上,什么都没听到。监听器也没有任何异常,只有偶尔响起窸窣的脚步声和衣服摩擦声。沈朝听现在好像叹气了——他在做什么呢?为什么会悲伤呢?

沈朝听要什么时候告诉他真相呢?

沈朝听视线落在门上,他知道平直的木板外有一个人。他有些困惑,这种形象到底是通过什么被构设出来的。他从来没有承认自己对这种性格的人有执念,明明可以利用身边的手段进行达到目的的活动,却一定要为了“爱”变成一副被耍得团团转的样子,让他看得都有些心软。即使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他点开自动息屏的笔记本,跳转到文档,敲下剧本的标题。

《我》。

相机已经到好几天了,但除了检查配件是否有遗漏,没有被打开过。

正好是雪龙节当天,剧本又已经接收,韩暮生很早就找到沈朝听,笑眯眯的,仿佛之前的矛盾都不存在似的:“听听,要出去逛逛吗?”

新鲜环境有的时候会加重病人的抵触心情,但只要尝到与幻想不同的愉快,也会让病人对此产生莫名的依赖。

大概是……没有拥有过,所以会好奇?

韩暮生收回思绪,重复一遍:“一起去吗?”

沈朝听无可无不可。他这几天一直窝在房间里修剧本,但没和任何人说自己在干什么。韩暮生只知道他和要修仙一样,最后强逼着才算是一日三餐按时吃了。药也按点按量,没有遗漏。

他注意到韩暮生手里的相机:“今天就拍吗?”

韩暮生说:“先试一试手感。”

出门的时候,韩暮生递来围巾的一角。沈朝听看过去,知道这是他买的双人围巾。蓝灰黑三格,很……

沈朝听这才注意到,韩暮生今天穿的不是往常在他身边时会穿的明度很高或色彩鲜亮的衣服,而是和他一样的黑色。

沈朝听敏锐察觉到这是一种可以被称得上危险的变化,任何不在他掌控范围内的东西都有潜在的威胁性。

按照从前,他应该会想宁愿自己重新面对痛苦,也要抹杀掉这个幻觉。

就像他曾经那样对待宋明莘。

他不会原谅自己,却也不会觉得自己错了。人在一个节点只能做出一个选择,他选出来了。他变成了一个正常人,而不被无止境的爱抚的危险的幻觉包裹。

黑色大衣显得青年身姿挺拔,肤色是健康的白,在日光下流淌着浅浅的米粒的光泽。相比之下,沈朝听不但显得瘦削且弱不禁风,甚至更加展露出男鬼的气质。

沈朝听移开视线。

他眉心松了松,想,没什么好说的。韩暮生是不是幻觉的这件事,他已经在很早的时候就无从考证了。杨柏知道他有恋人,但从来不知道是谁。江涴江洛也知道,可还是不知道是谁。他再也没见过赵常在,综艺是一场梦。连陷入危险的林墨都销声匿迹,每个人都静悄悄的,就像从来都没有来过。

他还能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这段时间,沈朝听不只是在写剧本,还在计划怎么和韩暮生说起那些更不为人知的事情。那算不得私隐,也称不上无法面对的苦痛。他早就没什么“无法面对”的了,从离开宋铮承沈凭依之后。

换句话说,他的这种状况应该被称作“破罐子破摔”。但是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时间就快到了,用不了多久,药也就吃完了。他给这个韩暮生一整个雪山的时间,也许会有效,也许不会。

他不是不想为了韩暮生活着,是他不能因为不确定的存在赌下所有。

沈朝听害怕未来。宋明莘还在的时候,冬天,他会在室内暖气充盈的起雾的窗玻璃上画小画。他在绘画方面没什么天赋,只会画简单的笑脸与写文字。透过被擦干净的玻璃,他能看见外面在做什么,无时无刻。

“这么黑你也能看见吗?”宋明莘问。

“天上有星星呢。”沈朝听轻声回答,怕惊扰夜晚的梦境。

他其实看不到,只是他从那时候就有意识地给在意的人编织一个梦的世界。

他觉得完全掌控的、假的更让人幸福。

从那之后,他开始害怕未来。

沈朝听不能承受重要之人的离开,因此,哪怕他几乎要确定韩暮生就是生活在他身边的一个温暖的、美好的生灵,他也要否认。

他没办法信任永远的承诺,面对这个世界,他能回馈的安全感只有死亡。

从山脚到小山顶汇成一条长龙。

游客们脸上洋溢着笑容,五色斑斓的衣服让这条长龙变成彩色的。

韩暮生虽然变了穿衣风格,小动作却没有改变。他伸手拽沈朝听衣摆:“有别的好去处。”

沈朝听都听他的。

韩暮生带他左拐右拐,拐过最先时沈朝听看到的风车,拐过又一棵大树,拐到风铃下面,是一家玻璃墙边视野很好的书吧。

书吧里的暖气开得正好,没一会儿,沈朝听就要挣开韩暮生紧握着他的那只手。

可韩暮生湿漉漉的小狗眼睛一望着他,他就不能再那么狠心了。

沈朝听知道,自己应该做的是在一切没有落定之前拒绝韩暮生。可韩暮生看起来太可怜了,可怜得像他曾经被抛弃的惶恐。那双眼睛里闪过对自己的怀疑,对对方的期待,但没有一丝怨恨,只有自责:为什么我留不住你?

沈朝听感觉自己的掌心汗津津的,不知道是韩暮生的注视令他神经紧绷,还是情绪激荡导致的紧张。他尽力保持平稳的呼吸,让脸颊被暖气蒸过的温度降下来。但是无济于事。他的手指下意识地痉挛,胳膊也神经兮兮地发痛。

这些都发生在一瞬间,轻微得除了当事人没有人可以注意到。但韩暮生无时无刻不在关注沈朝听的动态,于是细微变化也终于会有人发现。

“喝点温水。”韩暮生急忙拿出保温杯,倒一杯温水送到沈朝听嘴边,“这家店有饮品招牌,叫莲生雪山,听听要不要试一试?喝些甜的……”他碎碎念。

沈朝听声音几不可闻:“……一杯咖啡。”

韩暮生捏住沈朝听的后颈,温热的指尖让沈朝听忽视些微痛意,想让他在冰冷的脖颈上多待一会儿。

“你不能喝咖啡。”韩暮生说,“听听,你比我清楚。”

你不该这样糟蹋自己。

慢慢缓过来,沈朝听想捧着什么东西暖暖手,韩暮生把自己的手掌握成拳送过去。

沈朝听慢吞吞道:“……提神醒脑。”

其实是把痛和苦当养料。

沈朝听对这类东西几乎成瘾,他需要依靠这些来获得某些确定真实的感觉。

也许也是假的。

韩暮生退而求其次,点了一杯热奶茶。他本来想点的也是这个,但自己“勉为其难”更换东西的做法会让沈朝听产生愧疚,即使沈朝听什么也没做错,需求是每个人都会有的。

所以沈朝听现在并没有把他当成幻觉吧,韩暮生想。不然,连对幻觉都抱有讨好的态度……

韩暮生凑过去,和沈朝听咬耳朵,小声承诺:“我不会离开你的,沈朝听。”

声音在耳朵里振出涟漪,回声一样回响。沈朝听垂下眼帘,闷闷不做声。

韩暮生的心和他的掌心一样,都是很热的,热得让沈朝听觉得烫。

洗澡的时候,偶尔换用烫水,那一瞬间会有点舒服。

如果想长时间使用烫水都很舒服,那就要调高自身温度。

沈朝听捻了捻自己的指腹,放在唇边感受了下。

……

好像,有一点热。

长龙丝毫没有变短的迹象,书吧已经迎来送走了一波又一波游客与摄影师。

来自宗教规矩的钟声自小山顶上响起,遥遥震到覆盖整座山。旁边的游客窃窃私语:

“地图上说那座山头叫小山……好敷衍的名字。”女孩说,她的手指上下比划,“啊……好像确实很小。”

“应该是宗教命名?听说是意译过来的。”同行的女孩捣鼓了一会儿,“找到了。上面说,小山音译的名字叫颂浮,颂浮山。小是因为……啊,怎么跳转到道教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里去了?”

“反正咱们就看着吧。”先前的女孩拍拍她,“感觉好热闹,但是好累哦,爬上这座山已经很累了……”

沈朝听视线又投到游人龙上。

韩暮生道:“听听要去看看吗?听说还会洒圣水,为念经的人点化。”

沈朝听若有所思:“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他心里的确有些疑虑,不知道小山顶的池水能不能为他荡涤思潮。

“那就去吧。”

利于行动,韩暮生把双人围巾摘下,全套在沈朝听脖子上。

毛茸茸的一团,过长的围巾摆,沈朝听失笑:“没有这么冷。”

韩暮生捏捏他的手:“暖和一些,但不多。”他一定要沈朝听把露在外面的皮肤全都变得暖暖的。

从这边到小山山腰,还没开发缆车,两人只能先沿着山路下去,再走到热闹的小山那里。

走到山脚,连沈朝听的脸上都泛起红晕,淡淡地蒸着热气。

“热起来了。”韩暮生拿出纸巾擦干净沈朝听手心的汗。

沈朝听想把手抽出来,无果。他低着头,敛目看韩暮生的手。

手是最容易与身体产生色差的部位,韩暮生验证了这一点。但并不难看,只是看到时会让人去想,它的主人真是一点也不在意“护肤”这件事。

凛冽的冷风吹过两人相触的手。韩暮生把沈朝听的手包裹住。

“感觉只有这样才会安全。”他自言自语一样说完这句话,然后去看沈朝听,“听听觉得呢?”

沈朝听想避开他的视线,拥挤的人群却让他不得不把目光重新投在唯一熟识的人身上。沈朝听突然走过去一步,把头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埋在韩暮生颈间,深呼吸。

我不喜欢人群,这一点伴随我生长到现在。

小的时候不喜欢人群,因为不论是年龄大的还是年龄小的,他们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

我不是第一个被抱进来的,却是第一个一直被拖着养育的。因为他们找不到我的父母。

——他们找到的我父母使用的电话卡,是更换前的。

什么意思?意思是,我失踪之后,他们就把一切有可能联系到我的方式从他们的生活里删除,甚至包括房子。

他们搬家了。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对我说的这些是真是假。总之,我知道的是,他们还怀抱着万一就找到他们了的天真幻想,才让我在这里苟延残喘。

我不是和他们的孩子同等地位的生命,他们是那片土地上土生土长的孩子。我是外来者,并且,因为之后营养不足,长得格外瘦弱。

他们觉得是城市里的基因不好,不然为什么他们的孩子就可以长得又高又壮,我却弱不禁风,像个竹竿?

如果他们不涉及我的生活的话,我也不至于那么厌烦他们。

但是他们总要插手。我不知道,为什么已经禁锢了我的身体,已经禁锢了我的灵魂,还要洗脑我的精神?

……

我的确被洗脑成功了。

我变成他们一言一语挤兑出来的样子,小家子气、局促、神经质或者说神经病、书呆子、不老实、手脚不干净。

在叙述的过程里,我不会对你的语言和表情进行指责。但是——(停顿)不必要用这种极为悲伤的眼神注视我。

我……没有……那么可怜。

嘈杂的人声里,韩暮生依旧能捕捉到沈朝听轻而缓的声音。

沈朝听默然,再次看向两人相合的手掌。韩暮生不给他转移注意的机会,抬起手,轻轻咬住沈朝听的指尖。

沈朝听睁大眼。

不疼,有一点痒,韩暮生的舌尖扫过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唔……”沈朝听微微拧眉,又很快舒展开。这一次韩暮生用了些力气,在他指尖留下一个深深的牙印。

“我心疼你。”韩暮生说,“不是因为你可不可怜。再可怜我也不会流眼泪。

“只有在意,才会让一个人在面对某件事的时候哭泣。

“因为我喜欢你,我爱你,我在意你,所以看到你,我有流泪的冲动。”韩暮生道,声音很低,“不是怜悯。”

沈朝听微张嘴唇,正欲回答,远处明亮的吆喝声传过来。

“大家不要挤——师父们会走下来给大家洒圣水祈福的!看见山脚下了吗?山脚下也有!”

沈朝听的思绪被打断,他又重新想。

……

爱他什么,爱他什么呢??

心里却是满涨涨的。他也会在消耗别人的道路上感到幸福。

他一直这么自私。

……跳过那些时间吧,以后还有机会着重讲。

关于人群,分开来说并没有什么。

只能说,世界留给未成熟的心智太多无法理解的东西。这些东西汇聚成一个成长的心智,成熟的——唔,不能适应现实人生的心智。

被宋明莘接走之前的人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没有过多苦难……你不要哭。在我检省之后,我的确不能把所有过错都交付给别人。我曾一度认为这是我出生的错误。直到现在,我也并没有完全改变这种想法。

宋明莘身边的人和她一样都很善良。不过学校的人并不算友好。呃……那段经历不能完全说是糟糕,至少更糟糕的我已经经历了。只是,(停顿)有人曾试图猥亵我……我反抗回去了。他没有成功。他没有成功。宋明莘并不知道。嗯,我没有任由他那样做。

……

再之后,没有太多了。大家都很好。是我眼里的东西……有些糟糕。

沈朝听又把头埋在韩暮生颈间,深呼吸。

他白着脸道歉:“抱歉,我还不太会讲故事。”

沈朝听的确没有讲故事的天赋。他还会因为自己就是参与者而神经质地念叨一些曾经令他惊恐的事实,反复肯定带来的好的结果,即使没有人会因为他“假设”的“被猥亵成功”而歧视他。

只会心疼他。

韩暮生把他抱在怀里,拍他的后背。队伍停滞很久了,有亲密关系的人早就开始各干各的,他们也就不显得很突兀。沈朝听一只手扒住韩暮生的衣领,身体颤抖,抖得韩暮生觉得自己的心都要随着他身体的频率一起碎掉了。

天上飘忽下起了雪。

韩暮生抱着沈朝听,哄孩子一样亲昵地用脸颊蹭蹭他,额头抵着额头。他喊沈朝听:“听听。”

他耐心地一遍一遍说:“听听。”

“下雪了,听听。

“我在的。”

韩暮生闲聊一样:“他们说的圣水,就快到咱们了。”

“雪花好大哦。

“听听,听听。”

韩暮生亲了亲沈朝听的眉心。

“别害怕。”

“我在的。”

沈朝听慢慢平静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站直自己的身体。

韩暮生知道,沈朝听在和他分享自己想法的时候,也在朝他迈出第一步。

他想,怎么会有沈朝听这种人?

固执,又想讨好别人。可爱得让人的心都跟着难过。

祝祷和圣水在他们身边齐聚,两人才意识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居然渐行到队伍中间。

异域语言充斥着神秘的力量,韩暮生在此刻也不免想到,这样的巧合,是否象征被祝福的未来。

圣水就是小山的雪水,洒水的工具是山上的无根草。小小的枯黄的叶子一碰水就舒展开、变绿,在水面,纹路像一朵小小的花。

沈朝听牵着韩暮生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在日光下飞速逝去的水滴。

在他的声音可以与祝祷重合的时候,他也在心里祈祷,祈祷这世界的因缘际会,降临在韩暮生身上的时候,要他不染俗念。

依照他的意愿安排生活吧,只要他觉得好就行。?

要他幸福,不要他执着困解。

受了礼,两人朝小山顶的方向一拜,转身下了山。

“就在这附近拍吧。”沈朝听说。

他的表情很急迫,连给韩暮生讲以前的事情时都没有那么急迫。

韩暮生于是也感受到一种急切。他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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