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玉晃荡着来到包子铺的时候,新一笼包子恰好出笼。
她把手头两三枝桃花放在一旁闲置的屉笼上,连带着屉笼往包子铺里头推了推。里头顺势伸出一只年迈的手来,把一个裹着两个菜包的油纸包递出来。等韶玉接过那油纸包,那手的主人才捡起屉笼上的桃花枝,放在鼻下轻嗅两下,露出笑来。
年近六十的包子铺主人春桃熟练地掐下枝上的桃花,转身掀帘进屋,对着铜镜摆弄片刻,等她再出屋时,发上已多了两朵鲜嫩的桃花。
她出来后问韶玉的第一句话是:“这么鲜嫩的花,簪在我头上会不会很奇怪?别人看了要笑我老来俏哩。”
春桃年纪不小,发丝早已白了大半,可此刻单手去扶发间簪花、笑得眼角皱纹都夹在一起的神态,却有一种不输二八少女的天真羞赧。
这是春日的一个寻常午后。
春桃婆婆的包子铺已在沁蓉县开了近三十年,顾客都是面孔熟悉的邻里。包子此等食物,用作早餐最合适不过,因此包子铺往往清晨生意最好,午时也有些人,但到了下午,人就要少上许多了。
此时恰是未时,包子铺前仅有韶玉一人。
不怕挡着别人,韶玉便干脆在包子铺前打开油纸包,捧着一个包子吃了起来。刚蒸出来的包子烫嘴,韶玉被烫得皱了皱眉,艰难咽下第一口后,对着手中的包子吹了吹气,等包子稍微不那么烫了,才继续大口继续吃起来。
听到春桃的问话,她不在意道:“哪有什么奇怪的?我瞧着西边街上的卖膏药的老道士头上簪了七八朵花也不害臊的。”
时人爱花,上至王宫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无论男女老少,簪花者数不胜数。
更何况眼下春天,漫山遍野花开得正好,现在不簪花,难道要等到冬日再来簪花?
韶玉的安慰很有用,春桃想起西边街上的道士黢黑的脸,瞬间心安理得起来。
“七八朵?年轻姑娘都少见簪得这么多的,他一个老道士也真不怕羞。”春桃碎碎念几句,喜笑颜开:“我叫春桃,春日簪几朵桃花怎么了?”
韶玉吃着包子,默默点头附和。
发上从枝头被折下没多久的桃花新鲜欲滴,香气不十分浓烈,却教春桃闻得心花怒放,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连带着今天早上被薰鸽和几个小乞丐偷了几个包子的郁闷都消散许多。
不过这点子笑意在仔细打量韶玉过后又没了。春桃眉头皱起来:“你这衣衫的袖管都遮不住腕子了,绿珠怎么还没给你补上?不过你都十四岁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是抽条得快,个子几天就大变样——但这也不是绿珠不管你的理由。”
说教半天,见韶玉只是抬头朝她笑了笑,不发一言地继续吃包子,春桃更加生气。
韶玉头上那块破破烂烂的头巾上还沾着几根青草和泥土,春桃伸手替她取下青草,说得停不下来:“又去城外的草地上躺了一上午是不是——哎,你别往后躲,我不碰你脸就是——韶玉,你都十四了!再过两年就到了相看姑娘成亲的年纪了,薰鸽不成器,你不能也跟着他学这些个坏的东西,薰鸽二十了都没媳妇儿,难不成你二十也不娶媳妇儿?”
薰鸽是沁蓉县鼎鼎有名的乞丐。
无人知他出身,只知道他今年二十出头,大约是八九年前孤身来沁蓉县做乞丐的。
严格说起来,韶玉同样没有个正经活计在身上。她向来孤僻成性,不与县内的其他人多来往,常常独自一人去城外的草坪上一坐一整日,比薰鸽也好不了多少。
但春桃待韶玉与薰鸽的态度天差地别,这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在春桃眼里,韶玉只是性格内向,但本质仍是个乖巧的好孩子,从没害过人,还会时不时给她从城外折上几枝漂亮的花。
薰鸽却大为不同,他就是个坏到骨子里的恶种,常趁着春桃年老反应慢,从她铺子里偷包子吃。偷包子不算大事,薰鸽甚至偷过孩子,想要把那孩子卖到别的县去挣钱,幸好那孩子父亲反应得快,否则真要让他得手。
从那之后,薰鸽在沁蓉县的名声就彻底臭了。谁家教育孩子,都拿薰鸽当反面教材。
此刻春桃拿薰鸽来训韶玉,足可见春桃是真的替韶玉着急了。
韶玉吃完一个包子,肚子已有三分饱,便用油纸把剩下一个包子再次包裹好。
她被春桃念叨得头疼,很想告诉春桃两件事:一是她并不是男儿身,不用考虑娶媳妇的事情,二是绿珠早就替她想好她以后的去处,不需要春桃太替她烦心。
但想起绿珠的话,韶玉还是把这些话都咽回肚子里,只能安慰春桃,道:“春桃,你别担心,绿珠对我有安排的。”
春桃当她拿好话搪塞自己,仍继续道:“富岳跟的商队一个月后要去豫梁。你要再不找个活干,到时候不如就让富岳带着你跑一趟商队。豫梁是都城,跑这一趟能挣多少钱不说,至少能让你开开眼界,去天子脚下见一见。”
富岳是春桃的儿子,多年跟着商队到处跑活送货,干的年数上来,走南闯北的经验不少,现在已经是商队的一名小领事,大的事情不好决定什么,但要塞一个人进商队却是不难的。
这是个好差事,等半月前传出商队要去豫梁的消息后,托春桃向富岳讨差事的人便更多了。
不过春桃从来没答应过别人。
她向来不掺和儿子的事情,眼下却愿意为韶玉破了以往的规矩。
韶玉领春桃的情。
她静静看向春桃,耐心重申道:“春桃,我知道你对我好,但绿珠说已经托人给我找别的好差事了。”
她脸上虽是东一道西一道的沾上几道横横竖竖的灰尘痕,模样看上去灰头土脸,可一双眼睛却生得极好。
盖因这双眼睛,春桃私下便听不同的人这么说过:“这么一双眼,生在韶玉身上,实在太可惜了。”当然,在这话后,少不了有人跟一句:“和韶玉这个名字一样,用在这么个脏扑扑的小子身上,真是太可惜了。”
愣神间,春桃倏忽想起韶玉的出身,没忍住长长叹出一口气。
韶玉是个好孩子,只可惜……
“……她有安排是最好。”
驱走脑子的杂念,春桃对韶玉叮嘱起另一件事:“我近来听人说,有几位贵人要从豫梁来。你便是闲得无聊,这几个月也别去城外瞎逛了,尤其是清静山附近,更是要离得远远的,否则冲撞了贵人,仔细你的一条小命就这么没了。”
清静山上有一座寺,名唤万相寺。也有一座庵,名唤欢喜庵。
万相寺是国寺,其重要程度自不必多说,欢喜庵之所以能挨着万相寺,却是因着里面住着前来礼佛静修的太后娘娘。
韶玉问:“是为太后娘娘来的吗?”
春桃答:“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明年就六十啦,韶玉——这把年纪的人,耳朵不比以前,记忆也不比以前。我是早上听外头的两名卖货郎瞎扯听来的,他们说得多,我不过听得些许,现在全都告诉你了。”
韶玉眉眼微动,对于春桃打趣式的回答有些无奈。
察觉到身后有人来买包子,不想打扰春桃做生意,韶玉和春桃打了声招呼就转身离开,打算今日早点回去。
她不爱凑热闹,也不想惹麻烦,因此很是听春桃的劝,心下开始盘算起未来几日要找哪个僻静的角落消磨时光。
可惜才转过弯,就有三个不速之客突然冒出,拦住去路。
薰鸽带着另外两个差不多年纪的乞丐包围住韶玉,阴冷一笑:“韶玉,要是识相的话,就把你小子手里的包子孝敬给你爷爷我,这样你爷爷我心情好了,才不会打得你太狠。”
韶玉早顺着就近的树爬上了墙头。
“既然给不给你都要打我,那我为什么还要给你?”她蹲在墙头,疑惑地歪了歪头。见薰鸽作势也要爬树上墙头,韶玉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慢条斯理道:“谁要敢上来追我,我就用这把匕首戳瞎他的双眼,让他做一辈子的瞎子。”
薰鸽扶着树的手缓缓放下。
他仰头瞪着韶玉,咬牙喝道:“你哪有这个胆子!也不怕衙役来捉你坐牢房!”
韶玉把这把小巧的匕首从鞘中抽中,露出微笑:“你可以试试看,看我到底敢不敢。”
她看着薰鸽,反问道:“敢不敢,薰鸽,你不是最清楚么?”
她……她真是敢的。
在另两个乞丐疑惑的目光中,薰鸽面容绷得紧紧的,冷冷盯着韶玉一会儿,才不甘心地转身离开。
直到薰鸽三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韶玉才把匕首收回袖中。
她摸了摸逐渐温凉的包子,还是决定现在就把这包子吃了。于是一边解油纸,一边慢悠悠地顺着墙头走了一段距离,顺着另一个巷子里一棵靠墙的树落地离开。
等韶玉离开后,拐角处看了半天戏的两名年轻男子这才现出身影。
其中一人用肩膀轻轻撞了下身侧好友,打趣道:“裴浥,你这邻居家的小友闷声不响的,性子可真有些辣啊。”
被称作裴浥的年轻人面容清俊,先是与同伴拉开距离,蹙眉道:“说话就说话,动作不要那么多。”见同伴撇撇嘴应下,这才回答他先前的话:“……这只是住在我隔壁的人,不是我的小友。”
像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他眉头蹙得越发紧,冷冷道:“统共一年说不了几句话的人,算什么小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