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珠与阿莺去了豫梁,裴浥和荏娘也要搬去别的县了。
韶玉第二日清早离家,将院门再次上锁,暗想下个月她不必回来了。石头巷冷冷清清的,不如待在欢喜庵里,至少庵里有那么多人相伴。
韶玉收拾好东西回到清静山上,发现天色尚早,清静山却热闹得不行。侍卫们正在山野间漫无目的地游走,时不时拨开草丛翻看,仿佛在寻找什么。
回欢喜庵里放好东西后,韶玉与觉慈闲聊,问起这事:“是谁丢了东西不成?我看侍卫们不仅在草丛间翻找,甚至还会抬头往树杈上看。”
觉慈早上问过侍卫长,对此知道一二:“听说是郑公子丢了爱猫,让侍卫们替他寻来呢。”
爱猫?
韶玉心底一动,面上却瞧不出半分异色:“郑公子不像是会养猫的人。”
觉慈深有同感地点点头,悄悄与韶玉说她探听到的事情:“……其实寻找爱猫这个由头是说给庵主和了尘住持他们听的,侍卫长说郑公子要找的是一只曾经害他出过丑的黑猫。”
韶玉犹豫:“……黑猫?”
觉慈道:“是啊,黑猫。据说曾经在郑公子上山的过程中被那只黑猫抓伤,他甚至让知县下令捉捕这只黑猫。谁知道这只黑猫在山下迟迟没有被找到,今日清晨却突然出现在万相寺山脚下的一座石刻佛像前,正巧让出门的郑公子看到。”
韶玉问:“郑公子做什么了?”
觉慈道:“听说他下令让周围的侍卫们围堵那黑猫,他自己派?小厮取来一条长鞭,说要亲自教训教训这只黑猫。”说到此处,她叹息:“……听说他在那黑猫身上狠狠挥了一鞭,那黑猫惨叫一声,也发怒跳到他脸上,在他脸上划了一道,接着躲过人群跑走了。”
饶是觉慈此等心性平和的人,如今声音里也不由带了些对郑朗的埋怨与愤懑:“佛家之地,他半点不怕被佛祖惩戒。”说到这,她手握念珠,低头念了几句经:“若佛祖有灵,希望那黑猫有多远跑多远,千万别被人捉到。”
韶玉心一沉,对觉慈说:“我看佛堂里的花叶子黄了,不如等会儿我去摘些新鲜的花来换下,这般也算是讨佛祖和庵主的欢喜。”
觉慈愣住:“花是我昨日刚摘的,叶子这么快就黄了吗?”
韶玉点头:“或许是佛堂里光线太暗,你才没有发现。”她起身,嘱咐觉慈:“要是慧音姑姑问起来了,你就说我在后山摘花。”
韶玉走得太快,觉慈愣愣地去检查佛堂里的花,纳闷:“……我瞧着怎么好像叶子没黄啊。”她揉了揉眼睛,不自信了:“难不成是我眼睛坏了?”
出了欢喜庵,随手在附近的花丛中折了几枝花,韶玉开始沿着山路寻猫。
她不知道黑猫究竟往哪里跑走了,想到觉慈说郑朗挥鞭打伤了它,心中既担忧它的伤势,又气郑朗心胸狭窄,时间过去这么久,居然还记恨着小小一只黑猫。
与黑猫相处许多年,韶玉只能希冀它能嗅出自己身上的味道,也还认得自己的声音。她手里攥着几枝花做掩饰,一路寻找黑猫的踪迹,很快走出了后山的地界。
北山有两座洞窟正在修建,洞窟外的山路上,同样有一批工匠正在山壁上雕刻佛像。他们正在雕刻观音渡世人的故事,大多工匠正埋首认真地刻画世间凡人的诸般神态。
一众工匠中,连霁把袖子挽到半臂,垂首认真地雕刻观音衣上的如意纹。
身旁负责教授他雕刻技术的工匠笑着夸奖他:“小公子年纪轻,于雕刻之道却表现得大有灵气。”他看着连霁雕刻了好几日雕完的观音衣饰,赞道:“寻常入行两三年的工匠都没有您的耐心细致。”
连霁谦虚道:“还是比诸位手笨,只是幸好自小脾气内敛,做事沉得下心。”
他仰头去看面前这座自己雕刻的观音像,兀自陷入思绪,半晌后虚心请教身旁的老工匠:“衣衫冠帽并不难,只因我在豫梁见多了华贵的衣衫,可我之后要如何雕刻观音的容貌呢?师傅,我不曾见过观音,我想象不出观音的相貌。”
老工匠不知连霁具体身份,却能于他的言谈举止中察觉出他的身世不低。听他尊称自己师傅,老工匠心中受用至极,自然愿意与他传授自己多年的雕刻心得:“答案已在您的话中。”
连霁神色疑惑。
老工匠哈哈大笑,问:“清静山里石刻众多,你看过不少罢?”
连霁道:“诸位师傅雕刻的神佛无不雍容有灵,我初次进入清静山时,看到石壁上那些石像,想的是只有真正见过神佛的人,才能雕刻出这样有灵魂的作品。”
老工匠乐得不行:“我们都是凡人,哪能见过神佛呢?”他含笑:“我们想象神佛的面容,正如我们想象他们的衣衫一样——这其中的道理,有些人要悟一辈子。”
连霁似有所感,却仍懵懵懂懂。
老工匠眯着眼睛笑:“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呀。我言尽于此,剩下的您慢慢琢磨吧。”
连霁乖巧应是,弯腰打算从地上的工具箱里换一把刮刀,不经意向后一瞥,视线的尽头却忽然出现了一道让他有些在意的身影。
他讶然:她不该在欢喜庵么,怎么会出现在北山?
韶玉终于在一棵杏树上找到了黑猫。
或许是听到熟悉的声音,在韶玉的轻唤声中,黑猫懒洋洋地从树杈间探出头来,金色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韶玉,轻轻地喵了声。
韶玉伸出手,黑猫歪了歪头,很快从树杈间跳跃下来,任韶玉将它抱在怀中。
“让你离开沁蓉县,你兜兜转转却撞到了魔头跟前?”
韶玉小心检查黑猫的身体,很快在它的脊背一侧发现一道长长的鞭痕。伤口不深,可还是轻而易举地在黑猫的背上划开一道口子。
她嘶了声:“……真是受苦了。”
该怎么安置这黑猫呢?
韶玉陷入苦恼。跃入脑中的第一个想法自然是将黑猫带回欢喜庵,偷偷藏在她的房间里。可它背上的伤要怎么办?慧音姑姑不准她们私自豢养宠物,更何况这黑猫还是郑朗对外宣称的“爱猫”。
想来想去,竟然是求到连霁的跟前这法子最稳妥。
韶玉无奈,只能小心地将黑猫掩在袖中,借着鲜花遮掩。
她避开人群,走小路回欢喜庵的后山,来到那座废弃的道教石窟中。
石窟中空空荡荡。韶玉没有遇到人,尽管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仍有些失落。
“还以为他每日都待在这里呢。不过也是,他身为皇室中人,打发时间的方式多得很,哪用得着天天来这冷清的洞窟里闲坐。”
韶玉蹲在石像下,看着黑猫蜷缩着身子闭眼休息,自言自语:“等一等吧……一刻钟后,他若没来,我就先把黑猫带回房间。”
至于寻药的事情,回欢喜庵再想吧。
从一刻钟这短得不能再短的时间来看,韶玉其实对他会出现这件事并不抱希望。
她能在这石窟里恰好撞见他两回已然足够巧合,怎么能更巧合地撞见第三回呢?
可韶玉未曾预料到的事,连半刻钟都不到,他居然真的来了。
时光流转,身份颠倒,现今在石像下的是韶玉,从洞窟外闯入的换成了连霁。
韶玉眉眼难掩讶异:“……你来了?”
连霁是奔跑而来的。他穿着未换下的匠人衣,两只袖子仍半挽在小臂中间。恍然察觉自己的衣衫不整,他一边调整有些急促的呼吸,一边将双手背在身后,悄悄将两只袖子放下来,遮住小臂。
他抿抿唇角,笑容羞涩,眼神明亮,小声说:“嗯。我来了。”
——活菩萨来了,黑猫的伤不用担心了!
韶玉心中雀跃,见连霁学着她的样子蹲在她的身侧,用好奇的目光去看正被她抚摸的黑猫,连忙把这黑猫受伤的原因向他解释清楚。
果不其然,她话音落下,连霁就上道地表示:“我会带它回万相寺里,让雁白去山下请郎中来替它治病。”
韶玉意思意思问:“这会很麻烦你吗?”
连霁摇头:“不算麻烦,养一只猫能麻烦到哪里去?”说到这儿,他眼睛亮晶晶的:“……我一直很想养一只猫。”
皇室规矩如此严密么,怎么听起来他养一只猫都很困难?
韶玉想不明白。她抱起黑猫,想要把黑猫送到连霁怀中,没想到本困顿得眼睛都睁不开的黑猫猛然暴起跃到一旁,尾巴高高翘起,恶狠狠地从喉间发出一声低吼,朝着连霁龇牙咧嘴,难掩野性。
连霁傻眼,不知所措地看向韶玉。
韶玉叹气,把黑猫重新抱回怀里:“它向来不亲人,也就和我相熟几年,愿意听我几句话。”想到连霁的身份,她道:“算了,还是我带着它吧。你带着它,少不得要被它抓出几道伤。”
连霁垂下眼,整个人瞬间变得没精打采。
韶玉问他:“你能为我寻一些治外伤的药么?最好别惊动他人。”
连霁当然说没问题。
他让韶玉在石窟里再待两刻钟,说完后就急急忙忙走出去,想来应该是回万相寺内寻药了。
韶玉独自留在石窟内,与怀中的黑猫面面相觑。
忽而,她露出笑,低声问黑猫:“看样子我们的运气还算不错,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