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没有出现的郑朗再度缠上了韶玉。额上被黑猫抓伤的地方结疤,只有靠得极近的时候才能看清他额上浅浅一道痕迹。
大约是伤好全了,他的厚脸皮跟着回来了。借着给太后送茶水点心的由头,他跑到韶玉面前,问她:“妙心小师傅,我之前的提议,你想得如何?”
一如既往,韶玉冷淡拒绝:“我并无此意,请贵人不要再来问我了。您问一遍十遍百遍千遍,答案都不会有变化。”
韶玉在后院扫地,郑朗围着她说个不停。
他发自内心道:“豫梁真是全天下最好的地方,那是大晋的都城,全国没有比它更加繁荣的地方了,你真不想随我去那里生活?”
恍然大悟地啊了声,他苦恼道:“还是你怕我将来厌弃你,你一人孤苦伶仃没法生存?你放心,我话放在这儿了,你若跟了我,我绝不会让别人伤你一根毫毛!便是将来我娶了妻子,她在我这儿也越不过你去,等你为了生下一儿半女后,我更是会将大半家产留给我们的孩子!”
韶玉听得想冷笑。
她暗自奇怪:明明知道她现在是在太后跟前服侍,郑朗怎么又蹿出来招惹她了?
决心要让郑朗知道自己并不是随意可摆弄之人,韶玉眉头微蹙,停下手中的动作,肃着脸警告郑朗:“若您再与我说这种玩笑话,我就要去请慧音姑姑和庵主出面了。”
原以为郑朗会有所忌惮,没想到他只是斜勾着嘴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他靠着树,肆无忌惮地盯着韶玉,问:“你是只拒绝我,还是换了任何人来与你说这些话,你都会拒绝?”
韶玉愈发嫌恶他。
她寒声道:“您这是什么意思?”不想与郑朗再继续扯嘴皮子,她拿起装满了落叶的簸箕:“我事情繁多,就不与贵人继续说话了。”
说完就一手拿扫帚,一手提簸箕,转身离开。
没走出几步,身后郑朗冷不丁上前几步,拉住韶玉的胳膊,问:“我喝醉那天,妙心小师傅可是钻进了一处佛堂?”
韶玉的心脏有一瞬间的紧缩。背对着郑朗,她握着扫帚的手不自觉加大力气,可再次转过身来的时候,她的面上却带上了恰到好处的疑惑。
她问:“佛堂,什么佛堂?那日我直接穿过一座假山,来到了荷塘边。荷塘边的一位小僧得知我要去找了尘住持,亲自领我去了五取蕴堂。”她若无其事地接着问:“您为什么突然提起佛堂?是万相寺里的佛堂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郑朗松开她的胳膊:“那日我醉酒进入一座佛堂,结果不明不白晕死过去。等再醒来时,我一模后闹啥,才知道自己被人开了个瓢这件事——妙心小师傅。”他拉长声音,“你知不知道,是谁胆子这么大,居然对我下此狠手?”
韶玉的后背不自觉沁出了冷汗。
他知道了?她惊疑不定,可她那时候并没有让郑朗看见自己的脸啊?
一定是他在吓唬她。韶玉很快确定。更何况事情都已经翻篇,他现在再提起这件事,万相寺的住持也不会为他再彻查几个月前的事情。想到这,韶玉的心彻底定了下来。
她镇定道:“这些事情我并不清楚。”
只要咬死不认,郑朗能拿她怎么办?韶玉稍一琢磨,愈发坦然。今时不同往日,比起作风不正的郑朗,慧音姑姑一定更偏向她,不会随便因为郑朗的几句话就给她定罪。
韶玉离开后,郑朗眸光陡然阴沉下来。
他走出欢喜庵,在欢喜庵门口徘徊许久,抵着下巴努力回忆他醉酒那日发生了什么事情。
酒意让他对于那个清晨的事情记不完全清楚,可又不至于让他丧失所有记忆。当初醒来后连霁一口认定说是他误伤了自己,郑朗知道连霁从小是被如何教养大的,下意识相信他没有撒谎,于是慌里慌张地吃下哑巴亏,只当自己真的喝酒犯了傻,冲撞到了连霁跟前,这才被他用花瓶砸伤了后脑袋。
但是前不久无意间见到连霁与韶玉两人走在后山的模样,郑朗忽然不确定了——那日拿花瓶砸他的,果真是连霁么?他相信连霁不会撒谎不假,可换个角度想,依连霁温吞软和的性子,他会做出用花瓶砸人的暴烈举动么?
替他看诊的大夫说了,砸在他后脑勺的那一下一点都没收力。换做运气差的人,一下子被砸成傻子都是有可能的。
他记得哪些事呢?
郑朗来回踱步,喃喃道:“我记得我喝的酒是梨花香,我记得我回到万相寺时是在辰时左右,我记得遇到妙心时她手里拿着信,说要替慧音办事,我还记得我摘了她的僧帽……等等,僧帽!”
乍然想通,他浑身一个抖索,忽然大步重新回到欢喜庵内,找到慧音,压着百般心情扯出笑脸,问:“姑姑好心,我有一个问题憋在心里难受得很,请姑姑为我解惑。”
对于郑朗这样的酒囊饭袋,慧音看见他心情就烦躁。可想到他姐姐是皇后,她再多的不耐烦都得忍着。郑朗身份在这,她毕竟不好直接摆脸色。
板着脸,慧音问:“郑公子有什么想问的?”
郑朗难得聪明一回。他本想直接说出妙心二字,但话到嘴边,他立即反应过来,嘻嘻笑着道:“我想问姑姑,欢喜庵里规矩森严,若是哪位尼僧不小心丢了僧衣僧帽,想必姑姑定会责罚罢?”
慧音反应迅速,当即眯了眯眼睛,警惕道:“郑公子的意思是,欢喜庵里有哪位粗心的小尼僧丢了自己的衣物?”
“我正是因为不确定,所以才来问姑姑您嘛。”郑朗笑道:“我昨日在山下游乐时,意外捡到一顶僧帽,怕是庵里的哪位姐姐妹妹不小心遗落的,所以才来问询姑姑。我想的是,若我归还了这顶僧帽,姑姑也可少费口舌训斥人,也是一件大功德不是?”
原是山下捡到的。慧音神态放松下来。
“欢喜庵里的尼僧最是老实乖巧,近半年来,我从未见过谁的僧衣僧帽出了差错。更何况庵里的僧衣僧帽定期都由专人清洗,谁少了什么我会不知道?”慧音不悦道:“您自己也说了,您是在山下捡到僧帽的。整个江陵府只有欢喜庵一家尼姑庵不成?尼僧丢了衣物不是小事,下回您再拿这种事来我面前说道,休怪我翻脸送您出欢喜庵了。”
果然!果然!
郑朗如梦初醒,不待慧音姑姑再说什么,他便如游魂一般自己出了欢喜庵。气势汹汹回到万相寺的住处,郑朗气得将屋内的东西通通掀翻。
那日砸晕他的就是妙心!是连霁包庇的她!否则那日被他扯下的僧帽怎么会重新回到她手中!
“这小蹄子!”郑朗咬着牙,冷哼道:“还在我面前装什么纯洁模样,背地里原来早就与连霁那家伙勾搭到了一起!怎么,他一个注定要出家的人都比我更好是吗?!在豫梁尚且无人敢欺我半句,她一个小尼姑,怎么敢有胆量玩弄我?”
越想越愤恨,越想越嫉妒,郑朗在屋内踱了几步,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深呼吸一口气,阴森森道:“不行,我不能当做一切从没发生过。”他很快下定决心:“我必须要让她知道我的厉害。”
把屋外的小厮唤进屋,郑朗道:“你去把那薰鸽的挑夫找来,就说我有事要问他。”
韶玉当然想不到风马牛不相及的郑朗和薰鸽两人会搭上关系。
七月中旬,韶玉打算再次回去石头巷的院子里看看。一来是为了看看院子里的垂丝海棠和其他盆栽长得如何,顺便再次把院子清扫一遍,二来是绿珠与阿莺已离开几个月,她不知两人是否会在沿途写信回家,打算回去看看。若能得知二人近况,那当然很好。
与前几次相同,韶玉选择在傍晚下山。
她先是往素江县的方向下山,等到了沿途的一所驿站,才进去换去衣衫,偷偷从后门离开,改道再往沁蓉县的方向走去。
回到石头巷的时候,照例是夜半。
想着裴浥与荏娘想必已搬去了别处,远远就看到隔壁院子里灯光未熄的韶玉还心想:这么快就来了新住户么?不知是怎样性格的人。是夜猫子不成,这么晚了灯还不熄?
她不着边际地想了许多,实则并没有太往心里去。不清楚隔壁是什么人,她暂时不打算主动交好。
漫不经心地经过这户人家,韶玉回到自家的院子前,从怀里掏出钥匙。
夜晚一片漆黑,她勉强借着隔壁人家门缝里泄出的烛火将钥匙插入锁孔,忽听到隔壁院子里传来几道属于女人的被可以压低的咳嗽声。
韶玉开锁的动作顿住。她惊疑不定地抬起头:是荏娘的声音?她和裴浥没有搬走么?
果断将院门重新锁上,韶玉来到隔壁院落前,轻声敲了敲门。
一阵脚步声后,门后传来荏娘虚弱的声音:“这么晚了,是谁?”她似是惊惧,嗓子轻轻的,有些瑟缩地补充道:“……我们家什么都没了,请不要再来为难我们了。”
韶玉的心沉了下去。
她低声回:“荏娘,我是韶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