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子上抹了蒙汗药。
尽管韶玉迅速反应过来,及时屏住了呼吸,可还是免不了吸入一部分,很快四肢无力,一阵困意席卷而来。幸亏她用力咬了舌尖,疼痛让她恢复了一丝神智,她使劲浑身力气,用力击向身后之人的胸口。
身后之人闷哼一声,下意识松开了钳制着韶玉的双臂。
韶玉趁此机会后退几步,借着闪电的光亮看清了来人的脸,怒喝道:“郑朗,是你?!”
郑朗猝不及防受韶玉一击,本是疼得脸色发白,一只手捂着伤口,脸色难看。待听清韶玉语气中的恼怒与不可置信后,他忽又笑了起来,心情好上许多,得意洋洋地回:“没错。就是我。”
药效开始发作,尽管咬得满嘴铁锈味,可身子还是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
韶玉用手撑着一旁的石像,手指用力得青筋爆起。她心里恨郑朗恨得要死,面上却竭力维持镇静,强抑怒火,与郑朗商量:“你现在放我离开,我就当做今日什么都没发生。”
她搬出太后和慧音,试图让郑朗恢复理智:“你对我下手,也是打了庵主和慧音姑姑的脸面。我若出了事,你也不会有好下场。”
郑朗一步步靠近她,笑嘻嘻:“你是以什么身份和我说这种话的?”
他戏谑:“是欢喜庵里一心事佛的小尼僧妙心?还是沁蓉县自小在烟花之地长大、上不得台面的乐伎之女——韶玉?”
韶玉眼眸睁大,被他突然抖落的话语惊得满面仓皇。
趁她恍惚之际,郑朗笑着向前一扑,将韶玉扑倒在地。他扯去韶玉头上的僧帽,指尖摩挲着韶玉滑嫩的面颊,沉醉地低下头,去嗅她颈间的气味:“欢喜庵里尽是鲜花和香烛,你整日待在里头,人也被香味和檀香味腌入味了……不过,很好闻,我很喜欢。”
他的指尖冰凉,触碰在脸上像是蛇信子。
韶玉偏过头,双手撑在地上,竭力想离他更远一些。她抵挡住困意,逼自己清醒,可双眼眼皮不受控制地想要合拢:“混、混账……滚开!”
手腕上的念珠在动作间破裂,菩提子滚落一地。
这点挣扎,在郑朗眼中反倒成了情趣。
他笑声阴冷,将韶玉重新拖回身下,用力扯开韶玉的缁衣:“你倔什么倔,早开始答应我的话,又何必吃这一番苦头?非要给你点颜色看看,才能让你知道我的利害。你在我面前装得那么清高不可一世,为什么在连霁面前却笑得那么开心?我前途大好,他却注定要在寺庙里敲一辈子地木鱼,做个无用的和尚,莫非在你眼里,我竟比不上他?”
郑朗越说越气,怒火上头,越想越觉得韶玉下贱,再想到韶玉曾经把自己砸得头破血流,方才又击得自己胸口生疼,一时间气血上涌,捏住韶玉的下巴,狠狠打了韶玉一个巴掌。
他破口大骂:“我在你身上也吃了不少苦头了!现在全部都还给你!不仅如此,我还要你从此以后日日夜夜都要匍匐在我脚下,没有我的允许,天底下哪里也不准去!”
韶玉本来快要昏迷过去了,他这一巴掌正好扇得她清醒许多。
她冷冷一笑,笑他痴人做梦。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右手悄悄向下摸去。
郑朗看不惯她此时半阖着眼故作平静的模样,想起薰鸽曾说起的她年幼时的事,便拿绿珠的话刺激她:“听说你姐姐当乐伎时曾有不少拥趸,想来多半也是个美人。说不定她把你送入欢喜庵,打的就是让你傍上我这样的贵人的主意呢?”
韶玉的眉头一跳,果然抬起眼看来,表情隐忍。
郑朗看得心头火热,想她这般狼狈竟也动人,忽听她问:“你听过这么多,那应当也听过关于我的另一件传闻吧?”
郑朗下意识要问什么,胸口突然一阵剧痛。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右手摸上胸口处,摸到一手黏腻……是他的血。
韶玉嘴唇苍白,右手将匕首更进一步地送入郑朗的胸膛深入。衣衫凌乱,头发贴在脸侧,洞窟中不知哪处落下的雨水冻得她浑身颤抖不止。她看着目眦欲裂、僵着身子向后倒下的郑朗,喘着气急促地笑了声:“……我发起狠来,是真的不要命的。”
其实韶玉也不是天生那么狠的。
记忆最初的源头是三四岁的时候,她被一群比她大的孩子欺负。他们骂她野种,说绿珠迟早有一天会丢了她,韶玉哇哇大哭,回去找绿珠告状,却被绿珠一顿教训。
“你哭有什么用?哭的话他们是会心底可怜你,从此以后不会再骂你了么?你要的是他们的怜悯么?”她告诉韶玉:“谁骂你你,你就骂回去,谁打你,你也打回去。我没法整日看着你,阿莺也不行,你从小就得学会靠你自己,明白了吗?”
韶玉抽噎着抱住她的脖子,埋进她怀里。
绿珠叹了口气,把韶玉抱在怀里,软下声音,说:“给你取名韶玉,是希望你拥有美玉一样的品格,而不是希望你像玉一样易碎。”
这或许也是她后来送韶玉匕首的原因。小时候习惯了打架,她走到哪里都不忘藏着这把匕首。等到素江县的事情后,她更是日日不离身。因此清静山看似安全无害,但韶玉仍旧悄悄将匕首绑在大腿外侧,以备不时之需。
她从未想到,她真的有在清静山上用到这把匕首的时候。
血从郑朗胸口流出,很快浸染透周围的土地。
韶玉再也抵挡不住药力,颓然松开手,无力地倒在神君石像脚下。恰有一滴水珠顺着石像悲悯的脸庞落下,滴落在韶玉的眼下。
她和郑朗双双消失,怕是明日一早就有人找到这里来。
以郑朗的身份,纵然知晓他有错在先,可欢喜庵怕是也不会要她了。
姐姐希望她留在欢喜庵这事,她恐怕做不到了。也不知道事情闹到后面,会不会牵扯到姐姐和阿莺身上……直到昏迷前的最后一刻,韶玉想的仍旧是这些。
连霁赶到时,洞窟已恢复往日常有的寂静。微弱的暖光于今夜首次驱散这座洞窟里漫无边际的黑暗时,他看到郑朗和韶玉共同躺倒在血泊之中。郑朗胸口插着一把匕首,面目犹带狰狞,而韶玉衣衫不整,面容苍白如雪,倒在石像脚下。
那座他多日细心描绘的斑驳石像仿佛也泣了泪,水滴从神像面庞不断滴落,润湿了韶玉的额头。
人生第一次,连霁知道了心如刀绞的滋味。
发生了什么事情,无需言说,他已猜到大半。
手中的灯笼砰然落地,连霁如坠冰窖。他毫不顾忌地扑倒在血泊之中,将韶玉抱在怀里。有那么一个刹那,连霁觉得自己也死了。直到探到韶玉鼻下的呼吸,触摸到韶玉带着温度的身体,他才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渐渐恢复了跳动。
没事就好,韶玉没事就好。
连霁眼中泪光闪烁。他小心地拢好韶玉被撕开的衣衫,低下头,温柔地在韶玉的耳畔一遍遍道:“别怕,韶玉,别怕。”石像上的水滴在她额上和侧脸,他用干净的衣衫一点点拂去她脸上的水和血迹,告诉她:“韶玉,没事了,不要怕。”
韶玉眉头紧锁,眼睛仍紧紧闭着,嘴唇翕动,似是在说梦话。
连霁听到她喃喃自语:“冷,好冷……”她说:“姐姐,我冷。”
连霁的左心房钝钝的疼。
他捡起韶玉散落在地的僧帽,为她披上被撕破的缁衣,然后抱着她一步步向洞窟外走去。雨不如方才迅疾,却也半刻不停歇,夜雨砸得人骨头也发冷。
连霁将韶玉更加用力地搂在怀里,祈求雨水只砸在他一人身上。
觉慈起夜时听到外头有人走动的声响。是谁这么大晚上还不睡觉?她抱着好奇心迷迷糊糊地打开门,睡意立马被惊得烟消云散。
原来人在惊讶过头的时候,真的会失语。
觉慈瞪大眼睛,与回廊里的连霁双目相对。认出来人是谁,她惊得后退一步,磕磕绊绊道:“您……您怎么……”
连霁本来警惕的表情在看清觉慈的模样后也放松下来。
“你叫觉慈,我见过你,也知道你和妙心关系好。”他似乎想要对她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但显然失败了。发现自己笑不出来后,他很快放弃原先的打算,只温声询问:“你知道妙心的屋子是哪那一间么?”
觉慈这才发现他怀里昏迷过去的韶玉。她呼吸微弱地被连霁抱在怀里,湿发黏在脸侧,衣衫破碎,面色惨白如纸。
这模样一看就是遭遇了什么。
觉慈不敢多说什么,急忙忙领着连霁打开隔壁韶玉的屋门,由着连霁将韶玉抱到屋内的床上躺好。
即便连霁没再说什么,觉慈也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她将连霁请到外头,然后褪去韶玉的湿衣,替韶玉换上一身干净的单衣。她心细如发,善于照顾人,还用温热的湿布替韶玉擦拭全身,顺带用干布绞干了韶玉被水浸透的湿发。
一切处理完后,两刻钟已经过去。
觉慈来到外间,看见连霁正直挺挺站着,头微微垂下,久久静默不语。他比韶玉湿得厉害,面容同样不比她好多少,苍白得吓人,整个人看起来仿佛只有黑白两色。觉慈记忆里的他是皇家贵胄,是拜佛大会夜跟在了尘住持身后念《赞佛偈》的神秘少年,而非眼前这个寂静幽暗得能让人联想到志怪小说中的水鬼的人。
实在忍耐不住,觉慈问:“发生什么了?您和妙心的衣上都带了血。妙心的舌尖被她咬破了,右脸颊似乎也有些红肿。”
连霁的眼睫微眨,觉慈觉得自己大抵是看错了,才会觉得自己在他眼里看到了水意。
“发生了点不好的事情。”他安抚觉慈:“没什么,马上就会解决。”
连霁原是想进卧室去看看韶玉的。可他行走两步后,想起自己一身潮湿,又马上止住了脚步,只站在卧房门口,遥遥地看了沉睡中的韶玉片刻。
觉慈察觉到他无言的温柔,心软道:“您若是想看她,不妨去她床边坐上一会儿,与她说上几句话。”
“不了。”连霁摇头,“我还有一些事需要处理。”
觉慈联想到韶玉的模样,焦急地问道:“是和妙心有关吗?”
连霁不说话了。他收回看向韶玉的视线,目光恳切地对面前的觉慈说:“请你答应我一个请求——无论明天发生什么,就当做今晚我从未来过,好么?”
觉慈无法拒绝。想到躺在里面的韶玉,她咬着牙点了头。
在回去后山的路途中,下了半宿的雨终于停了。
连霁重新回到洞窟内,心情异常平静。他蹲下身,一颗一颗地捡散落在各处的菩提子,然后将它们小心收拢在袖中——韶玉的念珠断了,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将这些菩提子重新串成一串新的念珠,归还给她。
捡完菩提子,并且确认洞窟内再无韶玉的东西遗落后,连霁终于长舒出一口气,将翻倒的灯笼摆正。坐在灯笼旁,他开始等待太阳升起,等待其他人找到这处地方。
空气中的血腥味浓郁得令人作呕。
连霁发着呆,突然听到一阵轻微的呻吟声。紧接着,他的衣角被人轻轻扯了下。吊着最后一口气的郑朗醒来。口吐着鲜血,他挣扎着求连霁:“连、连霁……快找人来……我……我快撑不住了……”
“她……她刺偏了……”郑朗面色发灰,对连霁说:“快……快救我……”
连霁听明白了。
可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地上的郑朗,无动于衷得像是面前的郑朗不是个垂死之人。
郑朗从他的表情中读懂了他的决心。
“救……救我……是我错了……”一手捂着自己的伤口,郑朗再度喷出几口鲜血,觉得绝望快要把他淹没。他低声下气地求连霁,泣道:“别……别看着我死……连霁……”
其实什么都不用做,不需要多长时间,郑朗也会因血流尽而亡。
但连霁注视着他胸口的那把匕首,却忽然有了动作。他拔出那把匕首,然后在郑朗惊恐的目光中,微微颤着手,极其坚定地再次将匕首刺入郑朗的胸口。
郑朗的手终于垂下。这一次,他是真的死了。
洞窟外蝉声响起又歇落。
洞窟内,连霁低头看着自己被鲜血染红的手掌,想:这一个绚丽缤纷又如梦如幻的夏天,终究是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