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斯洛斐尔山脉继续往南,便是王城。
城市建在一处三面环山的隘口上,城区极度繁华,郊区极度破败,是双刃剑的两端,是虹吸作用的极致。
北边依靠斯洛斐尔山脉的南段,忒伊亚宫位于山脚,依山而建,坐北朝南。皇宫的正后方是那片盛名远扬的塔群,呈众星拱月之态围簇着中央最高的那座塔。
大祭司就在那座中央高塔上。
柯戎疑心尤涅乌斯大祭司是想效仿夜使居高临下,但至高之处乌瑞亚峰不欢迎他,所以他只能在这处山脉修起高塔。
高塔在某种文明中意味着剧变与大厦将倾,在该种文明中则代表着神圣不可侵犯。
塔顶的人痴狂地聆听天的呼唤,漠然地俯瞰地的悲号。
“神圣。”
柯戎咀嚼着这个词。
他说:“可旧日的神明同样神圣,却没有一个居于高塔。”
裴阑指出,祂住在天空,其实也差不多。
住在高山的那位他没提,他下意识认为那位并非神明。
也许是因为某种念头在心中根深蒂固。
柯戎低声说:“有人愿意停留在地底,去怜悯火河中的怨灵,赋予饱受创痛的灵魂去往乐园的机会。我想那样的人才有资格称为‘神圣’。”
柯戎想起了夜使作为冥王的身份。
他孤独而并非孤单,他是被困在至高之处而并非主动停留。
柯戎知道他是夜使,裴阑从他口中听闻自己的往事时依旧觉得恍惚,但并非不能接受。
如果把如今的裴阑放在当初的夜使的处境,他的确会做出相同的决策。
他只是有些难以想象。
作为守护者的夜使,转世之后成了他这样弱小的人。
身体有着先天的缺陷,还差点死在外神的手上。
思及此,裴阑默默地盯视着差点杀了他的那位外神。
目光稍有森寒但并无杀意,柯戎起了一小片鸡皮疙瘩又恢复原状。
是又想切磋一场了吗?没事的没事的,一会儿亲一口就好了。
“裴阑。”柯戎忽然叫他。
“你是这片大陆最强的一批人。”
“想做之事不会失败,所向之处众生披靡。”
“你是,无所不能。”
“亚摩斯帝国是君权神授的权利体系,这代王是个懦夫,大祭司的权利反而更大。”
裴阑垂眸道:“我不大喜欢那个皇帝。”
花心与暴戾只是一位君主最小的毛病,只要不过分到极点就还能让人忍受,可以勉为其难地忽视。
作为君主最严重的毛病,是无能、恶谏、听信谗言,还自以为良好不愿退位让贤。
所有历时太长的政权都逃不过衰败的命运,千年前奥兰特大帝发动卫国战争,大获全胜,几乎毫无阻碍地统一整个西部,建起帝国,如今也免不了后辈无能。
对裴阑来说,评价皇帝就跟评价今天的饭菜一样简单,避讳与噤言都有失他的身份。
他那么自矜孤傲,怎么能够忍受自己头上压着这样的人,所以他总是不愿意来王城,以免呼吸到这片污浊腐败的空气。
柯戎忽然庆幸自己在工作上的习惯还不错,应该给了裴阑一段愉快的工作经历,没让他忍不住解决自己这个上司。
裴阑道:“直接去高塔。”
其他地方,会有人帮忙兜底。
柯戎点点头,高塔之上的熟悉能量场浓得快要溢出来,连带着唤醒他身上久违的兽性。兴味自眼底漫上,那双时常散漫轻佻的桃花眼罕见的有些凛意:“看来要找那位大祭司打一架了。”
看他的兴奋程度,似乎下一秒就要硬闯塔群。
裴阑无奈地拉住他的手避免他太直接,另一只手抬起轻触空中刚刚浮现的鸢尾纹章。
空气变成了水波般的质感,深蓝色的魔力辉光呈圆环状溢散开,身穿黑色华贵衣裙的女士影像出现在他们眼前。
黑纱头饰遮掩了她的面容,让人难以看清她的神色。
裴阑熟稔地打了声招呼:“赫卡忒。”
“已经到王城了?”赫卡忒薄唇轻启,“看到你们身后的仙女木了。”
仙女木,一种白花茎生植物,只适宜在王城生长。在外是罕见的名贵花木,在这里不过是普通野花。
各地名流拼了命想往王城挤,可一旦不够出众,就难免在惊才绝艳的人中趋于平庸。
能量场形成的画面中,那位女士眉峰凌厉,眼尾上挑,举手投足充满贵气……这是个很高傲的人。
柯戎一见到人,就开始习惯性地分析性格,来寻求应对方式。他还察觉到这人瞟了自己一眼,那一眼并不带恶意,更多的似乎是好奇。
“今晚你们去我的私宅休息,明天动手。不必有后顾之忧,我会配合好你们……”
女人眯起黑纱下的幽蓝眼眸,心情显而易见地不错,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
“去篡位。”
那模样像一只野心勃勃的鹰,对猎物势在必得。
她将为这个腐败陈旧的帝国,带来一场盛大的变革。
赫卡忒嗤笑一声。
“比起捧在掌心的‘帝国明珠’——我还是更愿意做权杖上璀璨的宝石。”
柯戎这才想起她是谁——亚摩斯帝国唯一的公主,“帝国明珠”,赫卡忒·索兰德拉,以不俗的美貌与气质著称。
可悲的是,似乎无论她做出什么贡献,拥有何等才干,人们印象最深的只有她那张脸。
赫卡忒在幼时与裴阑见过面,曾有长辈打趣,要为他们俩定亲。如果这场联姻成立,会带来新月派与满月派关系的极大进展。
几乎所有人都在期待。
当然,尊贵的公主殿下对此不屑一顾。她欣赏阿比索斯的能力,但她不愿接受依附于他人的命运。
当初的赫卡忒单有野心没有话语权,好在裴阑并非恣睢无忌,他主动回拒了皇宫的联姻请求,也没有让公主殿下下不来台。
“为什么?”
赫卡忒曾好奇地问他。
“联姻对你没有坏处,甚至可以帮你稳固普路托家在新月派的地位。虽然你们家的地位本来就很稳固……但一直站在高处,总会有群狼环伺虎视眈眈吧?”
“我不畏惧。”
她又说:“我嫁给你也不会怎么样,没有女人继承皇位的先例。”
“你去做,就会有。”
这句话并非嘲讽也并非鼓励,只是简简单单的陈述。
裴阑认为这种事未曾发生不是因为它是律法规定的定数,只是因为过去的人做得还不够好,而未来尚有无限可能。
命运可恶又不可撼动,但总有会人想要逆流而上,拼尽全力去挑战。
赫卡忒想,如果亚摩斯帝国一定要评出一个完美无瑕的好男人,那必定是裴阑。
在这个神权与男权至上的国度,赫卡忒终于决定与裴阑合作,达成自己的目的。消灭以尤涅乌斯为首的神权,继而推翻那个昏庸无能的皇帝。
作为皇后的亲生子,赫卡忒最初的居所却在皇宫最冷寂之处。
紧邻着忒伊亚宫枉死的幽魂,冷风从破旧的砖瓦缝隙中潜入,将那颗柔弱却顽强的心锻造得愈加坚韧。
风雨萋萋的深夜,不知有多少孤魂怨鬼或幽灵,藏在暗处等这位命运凄苦的公主自裁。
她曾身处于暗无天日的废墟之中,最极端的时刻靠着侍从偷来的黑面包苟活。
她说,她会走出去。
直到听了裴阑的那句话,赫卡忒才明白,原来她已贪婪至极,仅仅拥有优渥的生活已不能满足她的愿望。
她要走到众人面前,走到距权力咫尺之遥,再捧着权杖金球走向那个万众瞩目的位置。
这样才够。
赫卡忒的私宅位于近郊,那是一处无比普通的宅院,普通的中产阶级就能拿下。风景优美远离喧嚣,是个适合休养的好地方。
那位野心勃勃的公主殿下购下这里,原本的用途是养兵。那些士兵近日被调进城内,潜伏在贫民窟里静候调令,腾出宅子来让两人暂居一晚。
明天是最后的决战。他们简单收拾一下,挑了两间无人居住过的房间,凑合一晚。
两间房间恰好相对,进门前,柯戎没忍住唤了他一声。
“阑阑。”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轻缓温柔,明明与平时没什么不同,却让这条一米多宽的廊道弥漫的氛围忽然变得缱绻。
让人心里生出一丝惶恐不安,疑心自己如果应了这声呼唤,就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往后自身命运与人纠缠不清,所思所想所作所为,皆要受人掌控。
可裴阑还是顿住推门而入的动作,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耳垂的流苏自他肩上扫过,仿佛也从某人的心头扫过了一般,徒留一些辨不分明的微痒。
这个人,如霜如雪,如夜如月,被他看一眼就仿佛被新月之时的漆深夜空吞噬。明明表现得比所有人都冷漠无情,比雪岭寒风还凛冽,内里却是足以包容一切的温和。
无论是过往的夜使还是如今的“深渊”,他总在引路照明。
“我……”
他想说。
我真的值得被你信任吗?
你真的要陪我走到这一步吗?
这次行动很危险,到目前为止的一切计划都只是基于他的推测,一旦出现变数,就是万劫不复。
他知道,裴阑不希望这个世界毁灭,可他现在做的……何尝不是在与他的意愿背道而驰。
梧木为他占出的卦言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可脱出死地何其艰难?
“都到了这一步,我以为我给你的安全感已经足够多,你不会再患得患失。”
那些未尽之言裴阑又怎么会不明白,他牵起柯戎的手,以冰凉触碰温热。
那只会伸出无数粘腻触须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拟态出的皮肤很光滑,不太像舞刀弄枪的杀手首领的手。
裴阑将他的手牵过去,握住他,低头吻上他的指根,如同柯戎当初在帕蒙格拉纳的篝火晚会上那样真挚忠诚。
你既然交付于我真心,那我也会一心待你。
他轻声劝慰着:“休息吧,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晚安。”
夏夜的风声里混着虫鸣,面前的房门早已合上,柯戎垂眸笑了一声,有些释然,连同积年的重担也仿佛就此卸下。
真是毫不留情……又用情至深。
有你在我身边,那我便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