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霄尘:“这还多亏是我那徒儿提醒的我,不然我也很难想到这一茬儿。”他解释道,“你们可知,青石镇那条河道底下,聚集着不少水鬼吗?”
“水鬼?”陈蕴玉十分讶然,“我在青石镇二十余年,极少听说有人在那条河被水鬼害了。可这又和三甲有何关系?”
白霄尘:“确实,正如你所言,水鬼不怎么害人。因为哪怕害了你也看不出来——水鬼大多只会夺舍人。具体说来,水鬼确实有一少撮鬼心甘情愿蹲水底的,但更多是想要自由的,可水面就是结界无法出去怎么办呢?最简单的法子,抓来个落水的倒霉蛋,夺舍其躯体,为己所用,这样便自由啦,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若是修为再厉害点儿,完美融入凡人界修真界的,都不在话下。”
这次陈蕴玉兄妹俩再次陷入了惊讶。
许久之后,陈蕴玉终于反应过来白霄尘所指何意,颤抖着嗓音:“前辈,您是说,三甲,是,是夺舍人躯体的……水鬼?……这不可能,不可能……”他满脸不可置信。
白霄尘:“我这也是听你所言,顾三甲正巧是你在镇上那条河里救出来的,对不?”
陈蕴玉恍恍跟着点头。
白霄尘:“那么,据我推测,他便是在夺舍他人躯体时,出了意外——原主的神魂没被成功扼杀掉,故而形成一体双魂的局面。”
“还有,你那兄弟,平时满身潮气,休息时躯体渗水,这不是水属性重还能是什么。再者,他自己不都承认了嘛,他确实是占了别人躯体的邪祟无疑。”白霄尘摸摸下巴,“故而,根据我的经验,他是水鬼的可能性极大。”
周围人惊了一圈。
“况且,我听你描述,你这位好兄弟道行之高,那个真顾三甲设的一个陷阱,不见得能彻底绞杀他的阴魂。而修炼到了他这个境界,如果不能彻底绞杀,那么他就会被打回自己原先的被困之地。”
白霄尘拎了拎宽大袖摆,做起步状,招呼道:“多说无用。走,真相究竟如何,去瞧瞧便知了。”
几人很快到了绕青石镇而流的那条河边。陈蕴玉左右两望,一条大河波浪宽,他急急问道:“这么长一条河,我们要从何寻起?还是前辈要施展何种神通?”
白霄尘摆摆手,一副“我懒,不要那么麻烦”的神情:“阴魂这种生物,说麻烦也麻烦,说简单也简单——他们通常会徘徊在执念最深之地不愿离去。或者,被困在死地,没有办法离开。”他侧头,冲陈蕴玉略挑起眉,“这还得问你了——你是从何地救出顾三甲的?还记得不?”
这种事情陈蕴玉怎么可能忘。
他连忙点点头,快速带领众人顺着河道往上游而走,一连走了大几里,翻了半个山头,才到达一处偏僻山谷。此处离青石镇中心已经很远了,满山乱草,荒无人迹,连条像样的小路都没有。
而这中间,半人高杂草灌木之间,却明显被踏出了条小道,直通河边。
长溯走得快,见此不知用什么密语法子,冲白霄尘远传着说了个什么。白霄尘转头冲向陈蕴玉,微笑道:“看来你以前没少来这地儿。”
陈蕴玉满脸羞赧局促之色。
他欲转身引路,但不知是不是近人情怯之故,之前着急相见,眼下真到了要相见之时,陈蕴玉反而一时间不敢靠近了。
白霄尘笑笑:“事到如今,恐怕不是你一个人紧张。如果我此前一切都没有猜错,那边河水底下只怕已然开始沸腾了。”
说罢他一人迈着步子,主动来到河边,一侧耳,传来极细小的咕噜咕噜之声。
长溯站在他三丈远之处,充当他的眼睛:“水面还算平静,但颜色越来越深了。”
白霄尘点点头,继而朝那水面笑着朗声道:“这位……朋友,已经这个时候了,还不愿现身吗?”
陈蕴玉手掌一下子紧紧攥了起来。
片刻之后,水底终于有一团墨黑,缓缓上升,愈发无限靠近水面。顿时水面之上无端起凉风,落叶打着旋儿描绘出风向。有一道隐约飘着回声的闷沉嗓音,突兀响起——
“阿玉……是阿玉吗……”
陈蕴玉再也忍不住了,顿时冲了过来,俯趴在河岸边:“三甲?!三甲真的是你……”
河心那团墨黑似是向远处退缩了一瞬,在惧怕对方过来,但须臾后,还是缓缓靠前,和陈蕴玉更凑近了些,哑然半晌,最终还是发出一阵长长叹息:“既然陈姑娘来了,想必你已知晓真相,便知……我不是真正的那个人,还何故这般唤我……”
“可,可是……”陈蕴玉他胸中积攒了太多了情绪,满腔思绪不知从何讲起,半天倒不出来个一二三来,都急得快哭了。
白霄尘发现这人一大小伙子,怎地这般爱哭,只好连忙再次打圆场:“眼下还不是伤情的时刻。这位朋友,无论你是不是顾三甲,可陈姑娘怨念未平,当年究竟发生何事,那凶手究竟何人,其中恩怨纠葛,可否详细告知?”
那团黑水沉默片刻,涩然道:“……是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陈家。”
白霄尘一听这就又是不欲多言的调调,顿觉头大。
而那头陈蕴玉刚压住的架势眼看着又要抽噎,白霄尘忙道:“好嘛,你不是顾三甲,那么可否告知你的真实身份?想必南枫门这位小友也定然非常想知道。”
陈蕴玉泪眼朦胧抬起头来,而河里却持久不说话。
白霄尘自己好奇心强烈到不行:“你又会道法,又会邪术,知识广博,还能替人改命增寿元,这放二三流的小门派都能当个掌门了,不像是单纯的水鬼。”
这次那团黑色沉默很久很久,低低的声音传来:“……实不相瞒,我也不记得了。”
又隔了片刻,茫然道,“我不知道我是谁,从何而来,要去往何处,为何会出现在这片地方。”
白霄尘这就讶异了。
他很少见过这种修为强大至此,却对前尘一无所知的。
他思索半晌,提议道:“可能有些冒犯……但你若不介意,可以给我瞧一粒你的命轮珠吗?或许,我可以帮你寻到些线索?”
那团黑水停顿两瞬,缓缓出声:“不介意。”
“但我试过很多次,依旧没办法找到。不过,既然你知道命轮珠,想必是位能人异士。是阿玉寻你来帮忙的吗?”
白霄尘失笑:“这就不必试探了吧。在下玉绡山一介散修,无门无派,更无所图。”
沉默两瞬,水中浮出一颗黑到发亮的珠子:“是我无礼。若你能帮我觅得线索,自然感激不尽。”
白霄尘缓缓接住珠子,自然也知道水鬼将这珠子交给别人意味着什么,他郑重抱拳颔首:“定当尽力。”
说罢白霄尘当即席地而坐,开始施法。
他单手掐了个诀,那粒珠子在他手掌心上方二寸,点点膨大,逐渐虚化,宛如开出了团团花簇般,朝外生出几丈远的迷雾,点缀此间如同幻境。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白霄尘手间施法,顺嘴笑着问向河里,“可有异样?”
那团黑水颜色淡了些,但平静出声:“未曾。”
陈蕴玉在旁有些惊异地小声问:“前辈,这……这是何物?”
白霄尘笑道:“你可以理解为,这是他的一部分识海。”
“识海?!”陈蕴玉当真惊了。识海乃修士极为重要之物,可谓是灵识存放之根本,怎能随意给他人触碰呢?
白霄尘察觉到他惊异,解释道:“当然了,只是识海投影。水中鬼祟属性特殊,可以凝聚出很多个命轮珠,这不会对他产生伤害。”
陈蕴玉这才松了口气。又愧疚道:“前辈,我方才非是不信任您……”
白霄尘笑着摆摆手:“无妨。”
此刻他整个人都被那神识虚化出来的幻境云朵团团包围了起来,白霄尘站起身,徐徐拨动查看,希冀能发现异常,却并无所获。当真是如对方所言,他在蹲在青石镇河底当水鬼的那些年之前,记忆空空如也。
白霄尘有些惋惜。
而在离开这片幻境之前,他有些不死心地试图引导:“这位朋友,你以前道行不低,可你如此修为,就没想过离开这片水域吗?”
他声音圣洁柔软,亲切间带着笑意,叫人不自觉就想将话讲给他听。
而话说到这里,水中情况也终于发生了变化——似是他这话引发了河中那团黑水的思考,以命轮珠为介,白霄尘身边团团簇簇的云朵迷雾骤然扩大了。
扩大的结果便是,转眼间在不远处紧张等候的陈蕴玉给囊括进了幻境之中。
他一脚踏进,便感觉四周顿时换了方天地。他听见高空中徐徐响着白霄尘带笑的问声,而幻境之内,也徐徐回应了另一道声音——
“当然。当然想离开这里。”
陈蕴玉猝然一惊。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顾三甲的声音。
可继而,他宛如能走进对方的神识中一般,看其所看,感其所感。
……
想离开这里吗?
当然想。
身为一只水鬼,永生永世便只能被禁锢在那小小一方水域之中,水底暗无天日,怎么可能不想离开?
然而,但想要离开,便需要附身另一个人。
其实对于之前的水鬼来讲,抓个倒霉蛋子来附身这事,倒也算易如反掌。占着自己法场之便,随便拖个河边洗澡洗手洗衣服的人入水,夺其躯体,灭其魂魄,待再上岸,这壳子里就顺利换了个芯儿了。
这条河里一个个水鬼,稍微有点儿本事的,都是这么干,从而离开这条水域,留下的都是没本事的。
顾三甲确实是个最有本事的那个,但他干不来这事儿。虽然已然沦落到做鬼这个地步了,但也不知是不是潜意识作祟,他一直拒绝害人下水,默默蹲在水底。
这一蹲便蹲了很多很多年。
然而,向往自由确实是人之本性。鬼亦然。
这样混混沌沌一日一日,也不知过了多少年,终于,在一个不知什么气运冲天的日子,有一人落水了,不偏不倚,恰恰好落入顾三甲这团水鬼的面前。
顾三甲本欲将其送至河边,但发现其气息将尽,便是没有他附其身夺其体,这人也活不了,只怕连上岸的力气都没有。
正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顾三甲不愿凭空害人,可这送到眼前的机会,却也不会丝毫不心动的。不如送他个方便,两相皆好。
于是犹豫几瞬,他这团黑雾便慢吞吞游过去,将阴魂一点一点塞入了这个将被呛死的躯体里面。
但这一塞不要紧,顾三甲立刻发现,这人寿元竟然未尽!
也就是说,人家眼下根本不到死的时候。
可是,水鬼这一物种,鬼生能附身别人的机会只有一次,和修士们平生只能夺舍一次的道理是一样的,第二次就行不通了。
于是这一下子,便是一个壳子、里面塞了两个神魂的尴尬境况。
其实,若是顾三甲心狠一点,趁对方神魂正虚弱,将其碾碎泯灭,这具躯体彻底占为己用,这也就罢了。但顾三甲约摸着生前是修的是优柔寡断道,脑子中根深蒂固地被不得妄自杀生的思想影响着,他此刻本就为不得已占了别人躯体而心存愧疚,眼下让他将对方神魂泯灭,他根本做不到。
正巧对方神魂因过于虚弱而陷入沉睡了,躯体控制权在他这里,思量再三,顾三甲便领了这身子的主权,将对方神魂暂且封存起来,待他以后探得重新寻得新躯体的法子,再将这具身体还给对方。
再况且,顾三甲若是不真领了这躯体的控制,他俩便真的要都溺死在这河底了。
于是,顾三甲不再犹豫,魂体交融成功,待其再睁眼,一股将死的窒息感将他笼罩。好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当真是熟悉得令人感动。
但溺死之感的新鲜劲儿过后,也并不好受,他几乎是靠着本能开始剧烈扑腾。
而河流湍急,他多年没行动过,四肢之中哪个胳膊那个腿他都快分不出来了,更别提洑水。就在他几乎以为刚要重生的自己,又要再死一次了。
恰在这时,后领子一紧,有人抓着他的后襟,用力把他往水面上拖。
此人是个骨架均匀肢体修长有力的少年,如一条浪里小白鱼,带着他灵活地快速游走。
顾三甲这一刚完成附身的水鬼被这少年带在身前,隔着粼粼水光余光扭头瞥见他,愣了几瞬,忽而想起来,在他长久蹲在河底当鬼的漫长日子里,近几年间,见过这个少年蛮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