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霄尘又躺回他那竹椅里继续摇。
但摇了会儿,便百无聊赖。
主要是平日里长溯不在也就罢了,眼下明明徒儿在侧,却偏偏还要如此沉闷,白霄尘就坐不住了。
他心道岂有此理,小兔崽子不过虚长了十岁,自己岂能被这混球镇住?于是立刻打算去找回身为师尊的面子。
他登时坐起,故意干咳了好几声,硬是把正在给药圃清理杂草的长溯给薅来,一板正经道:“溯儿最近外出修行,收获怎样呐?”
这便是以师尊的身份来考核弟子了。
长溯向来在这一点上不会马虎,立刻跪坐在草团垫子上,垂眉敛目,恭敬道:“此番出山,见了不少人和事,长进不少,近来尤感境界似又将有所突破。前后共接了五桩皇敕令,参与修补魔修破坏的大阵一次,深入造成异常伤亡的秘境两次,斩杀魔界释放的妖兽两头,最远赴雷州与北疆魔域交界处,最近在青州家门口……”
闻言白霄尘讶道:“你还去北疆魔域了?”
长溯微愣,然后摇头:“只是按大昶皇敕令召唤,前去帮忙罢了,并未通过龙骨祭渊。”
他怕白霄尘担心,便主动转移话题,从乾坤布袋中掏出一层层包裹的事物递给白霄尘,有些犹豫道:“对了,听说这个对眼睛有好处,你,嗯,你要不要……”
白霄尘好奇接过,仅放到鼻下嗅了嗅,便道:“是赤睛背甲兽的妖丹啊,这畜生可不好杀。”他笑着摇摇头,“确实有好处,不过对我没用。”
虽然早已猜到白霄尘的眼睛根本不是这玩意儿能治的问题,但眼下听到这话,长溯心中还是不免升起一丝失望。
而白霄尘眼下已挽袖缓缓站起身,都准备回屋了,这时不知是察觉到了他情绪还是怎地,那道士都走半道了,复又折回来,摸了摸他的头,颇为感慨地说:“乖乖,出门都知道想着师尊了,真好。”
“……”于是长溯心情又明媚轻快了起来。
他自己有时候都觉得奇怪,对方这么一个细小的动作,却让他无比受用。
白霄尘向询问修行课业时的风格也同他这个人一样,随意得很,三两句便问完了,也不像其他门派那般讲究拿出个作证之物什么的,按道理便是长溯说假话他也听不出来。
不过白霄尘这个人惯来主打的就是一个随性而为,教徒弟从来没有望徒成龙、日夜鞭挞一说,都是放养模式,勤加修炼是好的,不修炼也没有关系。
故而,长溯如今能到这个境界很大程度上来说全靠自觉。
白霄尘那厢提袖正往屋内走,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对了溯儿,今天师妹祭日,为师交代你买的东西,这次带回来没有?”
长溯回过神:“当然。你交代的事,我何曾忘过?”
长溯自幼便知道,他们正屋中央供桌上除了那尊昆仑仙麓云云,其次最让白霄尘上心的,便是白霄尘师妹、也就是长溯师叔的牌位了,每年都要祭拜。
这也是长溯为何婉拒了缥缈宗五人组和叔侄二人组,着急往回赶,且必须在今日回来玉绡山的原因之一。
他解下腰间乾坤袋,和白霄尘一同回屋,取出香烛纸币、水果点心等等一众贡品,仔细摆好:“你来瞧瞧哪里还有不妥之处?对了,我把你要的十坛酒换成八坛了,其他的都没变。”
白霄尘本来正满脸笑眯眯,爱不释手地摸着桌上锃光瓦亮的酒缸,跟心肝宝贝似的,恨不得脸都贴那上面。而一听这话:“啊?少了两坛啊!”
长溯一猜他就是这反应,顿时没好气:“今年你不能多喝。要是再和前年一样喝多了吐得满院子满屋子到处都是,可别指望我给你收拾。”
白霄尘理直气壮:“我去年也没吐得到处都是啊。”
长溯气笑:“是,去年你没有,去年你醉得御了一口锅满山飞。今年若是这般飞到其他门派,我是不会再前后追你屁股后头给你收拾烂摊子的,我嫌丢人。”
白霄尘:“……”
白霄尘本想着同长溯再磨磨嘴皮子,指不定就能把那两坛给赖回来。但眼下看这架势,这翅膀日益硬的小兔崽子不仅丝毫没有还他两坛的意思,甚至还想再搬走两坛。
事已至此,祭拜时间降至,便是立刻再差小兔崽子去买,时间也不够了。白霄尘耷拉着张脸,纠结半晌,只好妥协:“那好吧,八坛就八坛,数还吉利。”
长溯瞧他一副不服气的模样:“你还有什么想说?”
白霄尘摆摆手,一脸哀叹地无奈道:“唉,徒大不由师,不管家的人没尊严。既然你都买回来了,我能有什么想说的。”
长溯听得牙根痒痒:“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而这人如同没听到。他一身没骨头般地倚在供桌边,站没站样,坐没坐相,眼下仰头正畅想:“唔,不过若能再炒两盘下酒菜,晚上我和师妹喝着吃着,那就再好不过了。”
长溯沉默盯他两眼,无奈转身,撸起袖子往伙房走:“……好,我去炒菜。”
白霄尘变脸速度极快,立刻笑嘻嘻追去:“我就知道溯儿最好了!”
……
结果当晚,长溯那边说着不让他多喝,而白霄尘趁长溯不注意,刨出了他藏在老槐树树根底下的陈酿,依旧把自己搞了个酩酊大醉。
白霄尘抱住酒坛子不放手,拉着长溯说胡话,一整个人又哭又笑。
后来还嫌在院子里折腾不过瘾,还非要上房顶,来个与月对饮。
长溯被闹得烦死,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把他拖上房顶。
他们洞府位于玉绡山顶,俯瞰周遭座座山峦。清泠月光下,虫鸣啁啾,竹林波涛吹远半座山头,鼻下飘荡的是酒坛青竹香。
长溯怕白霄尘掉下去,只能紧紧搂着他,嘴上时刻嘱咐:“别乱动。上头瓦片结了霜,正打滑。”
房顶风大,没过一会儿白霄尘又开始打喷嚏。虽然长溯也不知道她一个修士为何会被风吹得打喷嚏,但只好连忙从乾坤袋中刨出来外袍给白霄尘披上。
但这厮一直拒绝,长溯皱眉:“不行,山顶风大,必须得穿。”
拒绝未果,干脆就开始耍酒疯。
长溯感觉自己的耐心值快要消耗殆净了。他气得不行,不打算同白霄尘废话,直接强制性地把他当粽子裹了,半命令式地沉声道:“不穿你就下去吧,别想我再带你上房顶!”
许是他语气凶了点儿,也许是这家伙当真想留在房顶,白霄尘当即就不动弹了,老老实实坐那任由他摆弄。
而吼完之后的长溯却开始后悔了。心道这人眼下正醉着,智力同三岁小孩无异,自己同他一般见识做什么?
尤其是见其现在还偷偷摸摸攥着他袖角,似乎是真的怕自己给他一脚踹下去似的。
又心想自己向来知道白霄尘平日里虽喜好饮酒,但也极少把自己喝成这个样子的,除了师叔祭日这一天。故而长溯此前并非真的阻止不了白霄尘去树下又刨了两坛,而是念及日子特殊,便也由他去了。
但喝都让人家喝了,犯不着随后跟个酒鬼对上了劲儿,当真犯不着。
长溯摇摇头,心里长叹口气。
他拿外袍将白霄尘披好后,整了整他的衣领,又拂开他额前迎风乱飘的碎发丝,略不自在道:“你方才不是挺能作威作福的么,现在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装给谁看?”
而对方听了这话,大概是也能感受到他语气缓和下来不少,突然趁机抓住他的手指,含糊地央求道:“那你,你别赶我下去……”
这人手心火热,手指却是冰冰凉凉的。
两重温度之下,长溯被他抓得心头一个激灵。
他猛地抬起眼,没能和他对视,只能瞧见对方比月光还皎白的面庞,以及唇珠上沾染的酒气光泽。
长溯一下子就愣住了。
白霄尘这人安静了半晌,此刻却忽然扑上来,胳膊伸得老长,似乎是想抱住他一般,但最后失了准头,只能双手捧着他的脸。
两人顿时靠得太近了,长溯下意识试图将白霄尘手拂开,恼道:“我、我何时说过要赶你……你松开!……”
而对方却耍赖般死活捧着不放,甚至将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倚靠过来他身上,于是长溯还不敢趔得太远怕他摔了,只能僵在原地任由他动作。
白霄尘愣愣捧着他的脸半晌,在极近处“看”着他,片刻后,蓦地笑了。
他笑起来很好看,便是周身凌乱、满身酒气也没有让人反感,反而添了几缕风流。
这人拿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宛如无比珍视般,口中低声唤道:“溯儿……”摸着摸着,又傻了般“嘿嘿”直笑,“溯儿,我的溯儿,长大了……”
有一瞬间,长溯以为白霄尘已经清醒了。
少年脸皮蓦地发起烫来,便是在最开始出山被其他女修调笑时也没这么脸烫。他眼神慌乱了片刻,为数不多次数地庆幸还好白霄尘目前眼睛被蒙着,不用和其四目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