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时无言,难得说不出话来。
王宝珠的行为的确令人发指,可这世道纷乱,贪官横行,造成这一切悲剧的根源,又岂非一个弱女子可以承担?
况且,手中鲜血无数的黑衣罗刹,又有什么资格站在道德最高点,去质问别人?
屋内又恢复了沉寂,王宝珠不再说话,转而眼巴巴望向窗外。
她不时从袖中取出铜镜,仔细打量着容颜。
那认真在意的模样,不知情者怕是会误以为——这是在等情郎归来。
我长叹一声,拉起桑瑱,朝楼下走去。
算算时辰,估摸着王宝珍差不多也要到了。
站在茗香轩门前,望着人潮汹涌的街道,我转头问身旁少年。
“桑瑱,你说,这世道会一直这样乱下去吗?”
维帽轻轻晃动,桑瑱往我身边靠了靠,低声道:“或许吧。”
“不过,”他话锋一转,“即使如此,我们也可以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去改变,不是吗?”
闻言,我忍不住摊开双手。
多年习武,这双手的指腹、虎口、手掌边缘等处都覆上了厚厚的老茧。
我:“我也可以吗?”
杀人如麻的黑衣罗刹,也可以吗?
“当然。”他将手掌覆在我的手掌之上,温热的触感立即传来,“忘月,你已经在做了,而且,做的很好。”
我这才想起,今日来此的目的,不自觉摸了摸腰间那张拐子名单。
是啊,我已经在做了。
现在在做,以后有机会,或许可以做得更好。
“少爷,秦姑娘,久等了,人我已经带过来了。”大约半柱香后,石平驾着马车如约而至。
王宝珍掀开车帘,从里面走了下来,简短的寒暄过后,我们领她上了二楼。
她站在包房门口,有些局促。
“里面……真是我小妹?”老妇人眼眶微红,踟躇许久后,再次向我们确认。
桑瑱笑着安抚:“千真万确,大娘快进去吧,她等了你许久。”
房门被缓缓关上。
起初,里面一阵安静。
不多时,微弱的说话声断断续续从门缝中传来。
紧接着,一道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划破冬日的寂静,直击人心。
那哭声哀婉凄绝,似是夹杂了对过去的无奈,对命运的不甘,对离别的控诉……却也带着——久别重逢的欣喜。
我和桑瑱对望一眼,彼此无言,唯有叹息。
命运弄人,明明同在江城,两人兜兜转转,却隔了三十八年才相遇。
不过幸运的是,她们终于在时光的长河中,找到了彼此。
那些失落的岁月,在穿越三十八年时空后,终于得以重逢。
没有在二楼做过多停留,我们托茗香轩掌柜转交了一张字条给王宝珠,便返回桑府。
字条上解释了所谓的“毒药”,同时也按照桑瑱的意思,告诉了她消渴病之事。
这一场由我无意间惹来的风波,也算圆满收场。
至于那份拐子名单,经过深思熟虑,我最终决定一式两份。
一份由桑瑱兄妹交予认识的地方官员,让官府调查处理,另一份则由我保管。
倘若官府处理不当,我则会在适当时机,设法“解决”那些漏网之鱼。
回到桑家,恰逢裁缝店老板差遣伙计送来了上元节当日要穿的新衣。
大俞国即将迎来一年中最热闹的节日之一——上元佳节。
届时,街头巷尾花灯璀璨,百姓们走出屋外,赏花灯、猜灯谜、看烟花……少男少女们更会以此为契机,寻觅意中人。
若碰到合眼缘的,喜结连理,又是一段佳话。
桑桑素来喜爱凑热闹,早早就请了扬城最好的裁缝张娘子,为我们量体裁衣。
小姑娘信誓旦旦地夸下海口:“张娘子手艺一绝,我敢保证,届时我们几人,定会成为整个扬城的焦点。”
我对成为人群焦点并不感兴趣,桑瑱亦然,但拗不过桑桑一再央求,便答应十五那日同她一起出游。
如今血蚕蛊解药在手,暂时也算没了后顾之忧,至少在任务截止前几天,我和桑瑱都是安全的。
或许在风暴来临之前,好好享受这份宁静,出去散散心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屋内燃着香炉,青烟如缕,淡淡的檀香香气弥漫在整个房间。
桑桑的目光定格在我那两套新衣上,“忘月,你这两件衣裳好生漂亮!”
我这才仔细看了眼张娘子送来的新衣。
第一件是条素净雅致的白裙,裙角与袖口都绣着精致的兰花,领口处环绕着一圈柔软的白色毛领,看起来颇为保暖。
第二件是条红色长裙,这红艳丽如火,袖口与下摆处用丝线绣着大片红梅,栩栩如生,除了同样有毛领,这衣服还有个巧思,便是衣摆处缀着许多银铃铛,每走一步,铃声叮当作响。
桑桑抱着红衣,两眼放光:“你提了什么要求?让张娘子做成这样?”
努力回想当时情形,张娘子的确问了许多问题,但我好像没什么想法,便让她自行发挥。
我如实复述,小姑娘瞪大双眼,满脸不可置信:“就这?”
她这模样实在过于滑稽,一旁的桑瑱忍俊不禁,笑道:“就你要求最多,结果还老不满意。”
少女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没有说话。
因为卧床期间一直穿她的衣裳,她的衣裳虽然精致好看,但我穿着却短了一截。
等我能下床活动后,兄妹俩便派人去成衣店帮我采买,然而我比寻常女子高上许多,一般的成衣店根本买不到合适的,定做也需时日。
于是,这段时间我一直穿着男装。
想到桑桑平日里最爱红色和粉色,我笑着提议:“这衣裳看起来极为适合你,要不你拿去吧?”
“真的?”她眼睛一亮,随即像是想到什么,将衣裳推还给我,“不要,我有好多呢。”
“女子的衣物,不嫌多。”看她爱不释手的模样,我继续胡诌:“而且我不怎么喜欢红色,你阿兄是知道的,桑瑱你说是不是?”
说罢快速对桑瑱使了个眼色。
少年心领神会,配合道:“桑桑拿去吧,之前给忘月定做的,这两日应该也要送来了。还是李娘子这边快一些,晚定的先送到。”
桑桑一听,便不再推辞,高高兴兴地进屋试新衣去了。
桑瑱催促我把那件白色的换上,我实在嫌麻烦,再三推辞。
正僵持之际,“哐当”一声,一只雪白的信鸽破窗而入,直直朝我扑来。
“雪儿!”
我伸出手,雪儿稳稳落在我手背上,夕阳余辉下,它的羽毛泛起了一层柔和光泽。
我一时有些拿不准——这是送来了绿舟的密信,还是蓝星当铺的消息。
桑瑱并未发觉我的异样,他伸长脖子,笑吟吟地想去摸雪儿,“又见面了,小家伙。”
雪儿警惕地瞪着他,随后一转脑袋,扇动翅膀飞上了窗沿。
少年伸出的手落了空。
我轻笑一声,随后深吸一口气,小心取下绑在它腿上的信笺。
信笺展开,几个大字跃然纸上:俞都城桑副将桑锦,近期在关注扬城桑家的动向。
看到不是绿舟暗语,我暗自松了口气。
幸亏之前每次任务都提前完成,所以上头还算信任我的能力,没有一再催促刺杀进展。
但,桑锦是谁?
“怎么了?”许是我眉头紧锁,桑瑱收敛了笑意。
看着面前少年,我突然想到,桑锦也姓桑!
猛然记起,桑桑曾提及她们在俞都有对堂兄妹,名字取自“锦绣山河”,莫不是他们?
副将桑锦,那就是桑瑱的堂哥了。
但桑桑上次说,这对兄妹与桑家并无往来,现在突然关注桑家,难不成……追杀令与他们有关?
作为护国大将军的子女,支付绿舟天价酬金并非难事,若真是桑锦,杀人动机又是什么?
手指在信纸上反复滑过,心中疑云缭绕。
这其中内情,桑瑱是否得知?
“桑瑱,我有很重要的事问你,接下来,请你务必说实话。”我拉开椅子坐下,语气肃然。
桑瑱见我这般,也跟着正襟危坐,“你说。”
我直切主题:“桑锦是不是你大伯长子?”
少年略显惊讶,随后点头:“是。”
我凝视着他略微迷茫的双眸:“你与他有仇?”
“没有。”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你家与你大伯家,是否曾经闹过不愉快?”
桑桑曾说,医圣夫妇欲将兄长的遗孀和儿女接回扬城祖宅,却遭驱逐,自此两家再无往来。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而这,或许就是问题的关键。
这次,少年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地望向窗外,眸光深沉。
屋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许久,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犹豫和迟疑:“算是吧?”
得到这句肯定的回复,我几乎可以当场确定,此事极有可能与这个桑锦有关。
将信纸递给他,我猜测:“给你下追杀令之人,大概率就是他。”
“不至于吧?”桑瑱接过纸条,快速扫了一眼,眼中震惊之色难以言表。
我忍不住催道:“到底发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