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程良白问出的话，王姑姑一下就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看了斜对面的大嫂一眼，抿了抿，先没说话。

刚才王老大跑到外面抽烟，孩子们还没回来的时候，大嫂跟自家亲戚打了一圈电话，把能借钱的人都问了一遍，最后才借到了钱。

两人坐在一起把钱汇总加在一起，总之是不够的，片刻沉默之后，大嫂侧过身，抬眼又垂下后，低声问她：

“良白他妈，你问了吗？”

“她换了电话，我也不知道她新的电话号码是多少，就跟她联系不上了……”

王姑姑知道她什么意思，心里说不上是憋闷还是难受什么情绪。

她想说，李妍娟换了电话号码，几年不回来一次，逢年过节都不跟他们家联系一下，摆明了想跟他们家撇清关系，都已经改嫁了，就不是她嫂子了。

“你别那么想，”大嫂看着她的表情就知道她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开口劝慰道，“我也知道人家现在当富太太了，不想跟我们扯上啥关系了，但是她到底跟书明生了良白啊，怎么也做过你们家十年的儿媳妇啊……”

“要是书明还在，妈生病了要钱，他能不出钱出力吗？”

“就给良白他妈打个电话问问，要是她肯借，那也是好的啊。”

王姑姑知道她说的这些话合情合理，两家认识的，能借钱的人基本都借完了，再要借几万块就是真难了，要是李妍娟愿意借，那真是解了燃眉之急。

但问题是，她也没有李妍娟新的电话，要想跟李妍娟联系就得问程良白。

她还没想好怎么跟程良白开口，程良白自己就先问了。

电话两头都安静了一下，有些话不用说明，双方都明白。

王姑姑最后声音艰涩地说道：“应该差不多，还差五万吧……”

“你跟你妈说，算我们跟她借的，不管怎么样都会还给她，等姑姑手头宽裕过一点……”

程良白很轻地嗯了一声，然后说道：“我给我妈打完电话，就回去。”

挂断电话之后，程良白一直挺直的背慢慢弯了下去，最后弓着背，身体无力地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眼神望着马路，有些空洞和茫然，然后慢慢被悲伤和无措占据上风。

他抬手捂住自己的脸，捂住自己的眼睛，眼前一片黑暗，手指微微颤抖。

他已经跟李妍娟打完电话了。

“我考完高考，暑假就出去打工，你只给我交第一个学期的学费，生活费我可以自己想办法……”

程良白知道李妍娟手上能拿出来的钱，就只有给自己准备的上学的钱。

赵明达养着她，是让她住好吃好，一切生活花销都是花他的钱，但是他却不让李妍娟自己手上有钱，偶尔指缝里漏出一点，李妍娟也是随便买包买护肤品，几下就花完了，存不住。

然后李妍娟直接打断他的话：

“程良白，”她直接喊程良白的全名，语速因为情绪加快，“你姑姑他们听说我嫁了个有钱的怎么样的，我们家里的情况你不清楚吗？”

“我手上的钱都是留给你上学用的，你以为还有很多吗？你爸留下来那点钱，这么多年早就花的七七八八了，全都花在你身上了，我连一分钱都没动！”

“我直接告诉你，就剩不到四万块钱了，估计是不够你上完大学的，你上大学的时候肯定是要想办法自己赚钱的……”

程良白沉默地听着她的话，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不到四万……

“你姑姑他们还想让你出钱？！还不是想问我要……”

程良白听着她的话，垂下眼睛，默默咬住了嘴唇内侧的肉，等听李妍娟说完，深吸一口气，重复自己刚才的话。

他的学费还有时间想办法，他可以放假的时候兼职去赚，但是医药费却是马上就要凑出来的。

没听他说完，李妍娟态度坚决地否定：

“我告诉你，不可能。”

“就剩那么点钱了，你还要给他们？！你奶奶的医药费，你姑他们会想办法，不用你一个还在上学的操心！”

“就算他们跟我借，我也没钱借给他们！”

她的语速又快又急，丝毫不给程良白一点插嘴的机会。

“……你就跟他们说，你弟弟也生病了，正在治病呢，我手上也周转不开，拿不出钱——”

“他们要是怎么样你，你就自己买张车票回家，反正年也过完了……”

李妍娟不耐烦地说完这些，没再听程良白说一个字，直接挂断了电话。

程良白听到电话被挂断的那一声，眼神怔怔地望向街道对面，眼里其实什么也没有。

他张了张嘴，可已经挂断的电话和空无一人的身侧，没有一个人可以听他说几句话。

最后程良白木然地放下拿着手机的手，思绪像是严重生锈的机器一样，想转动一下就会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

他很少跟李妍娟谈钱。

李妍娟不工作，家里全靠赵明达一个人赚钱，而赵明达不喜欢他。

李妍娟跟他说过，养他花的是程书明留下的钱，花完了就没有。

她要是敢拿赵明达的钱给他花，赵明达发现了，就要把他赶出去。

李妍娟知道程良白很怕赵明达，故意拿赵明达吓一吓他，让他乖乖听话。

“所以我给你多少你就花多少，不许乱买东西，不许乱花钱，也别看别人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就来找我要钱买……”

“听到了没有？”

小程良白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听到李妍娟的问话，沉默地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程良白站在路边，寒风刮得脸颊生疼，他却像没有感觉一样，任由露在外面的皮肤慢慢失去温度，一片冰凉，眼神没有聚焦，就望着路对面发愣。

直到王姑姑的电话打过来，程良白才回过神来，接起电话。

等他接完姑姑的电话，几分钟前有两条新信息发了过来。

【李妍娟：转账一万元】

【李妍娟：就这一万，再多的没有了，算是我给的，不用他们还。】

程良白垂眸看着屏幕上的字，眼底没有任何情绪，一片荒芜，最后点了接收。

【程良白：好，谢谢妈。】

他在路边的台阶上坐下，抬手捂着眼睛，胸口起伏明显，呼吸变得不平稳。

被李妍娟挂电话的时候，他以为她不会拿一分钱，现在给了一万，已经超出他的期望了。

但是姑姑说，还差五万。

程良白捂着眼睛，深深埋下头。

有些事情，谁也没有说，但是他都明白。

如果姑姑他们不是把手头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把能借的都借了一遍，真的还差那么多钱，没有办法了，是不会跟他开口，跟李妍娟开口说借的。

还差四万块，他怎么样才能拿的出来？

程良白用力摸了把脸，不着痕迹地擦掉眼眶里的一点眼泪，打开手机，在跟李妍娟的聊天界面停留了几十秒，然后退出。

他不用打开自己的微信钱包和银行卡，都知道里面加起来也不过几百块钱。

四万……

程良白漫无目的地划着手机屏幕，不自觉地咬唇肉咬的有些狠，直到又打开微信，嘴里尝出一点铁锈味，感觉到痛的时候，他才松开嘴。

跟李妍娟的聊天框点进来又点出去，重复到第三次的时候，他鬼使神差一样，点开了最顶端，另外一个人的头像。

发出信息后，程良白整个人都是发愣的，有些恍惚，所以等裴嘉打了个语音电话过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就接通了。

“喂？”

裴嘉冷淡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让程良白捏着手机的手迅速收紧。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给裴嘉发的信息代表了什么。

“程良白？”

他轻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裴嘉没有绕弯子，直接问道：“你现在很缺钱？”

“……”

裴嘉只能听到对面寒风刮过，树丛枝叶摩擦摇晃，还有一道气息不匀的呼吸声。

程良白现在在什么地方，刚刚干什么了？

这个想法在裴嘉脑海里转了一圈。

过了一小会儿，程良白才又轻轻嗯了一声。

果然是缺钱，而且估计很着急，裴嘉想到。

他看到程良白给他发的那两条信息的时候，一瞬间心里就有了很多猜测。

如果不是火烧眉毛，走投无路，以程良白的性格，怎么样也不会发信息问他借钱。

【程良白：裴嘉，我能跟你借四万块钱吗？】

【程良白：我可以打欠条，给你算利息。】

程良白已经开始后悔了。

他居然头脑发昏，病急乱投医到跟一个同学发信息借钱，还不是几十几百这样的小数目，想跟人家借几万块钱。

但是发出去，已经被对方看到的信息不能撤回了，已经接通的电话也不能什么不说，直接挂断。

他捏着手机，感觉因为用力和紧张，手心里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语气有些虚弱心虚地开口：“对不起，我发错信息了，你当没看见吧……”

“哦？”裴嘉的声调微微上扬，语气带着一些揶揄，“你还认识一个跟我同名同姓的人？你是打算跟他借钱？”

程良白不知所措地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后知后觉地想起那条信息里他直接打出了裴嘉的名字。

他慌忙之下，找的发错信息的借口，就像“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样。

而裴嘉没打算放过他，继续问道：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跟我同名同姓的人，要不你介绍我跟他认识一下？”

程良白无言以对，拿着手机的五指越发收紧，张了张嘴，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只能默默听着裴嘉的话。

裴嘉准备打语音电话的时候，就起身往外走，出了房间，靠在窗户边，目光穿过干净透明若无物的玻璃，看着外面一池波光粼粼的碧水，给程良白打电话。

“好了，不逗你了，我知道你没发错信息，就是发给我的。”

“遇到什么事了，这么着急要四万块？”

裴嘉说完，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方便说吗？不方便说我可以不问。”

但是他心里已经有猜测了。

程良白合上的双唇微动，声音低哑干涩地回答：

“奶奶生病了……医药费还差四万。”

闻言，裴嘉的眸光微动，放缓声音，说：

“好。”

“我知道了。”

程良白垂下的在寒风中冻僵了，冰冷的手因为裴嘉的话慢慢握了起来，情绪起伏不定。

裴嘉：“你确定四万够吗？”

“微信，还是银行卡？”

听到这两句已经默认要借钱给他的话，程良白睁大了眼睛，一时不敢置信。

他已经在心底否认这个他以为错误的选择了，希望裴嘉当没有看见他发的信息，但是裴嘉竟然……

程良白不自觉又去咬口腔内壁的肉，这回一下咬中他之前咬破的地方，疼的他浑身一颤，但现在已经顾不上嘴里的疼和铁锈味，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他现在只要张口答应，那四万块就凑齐了。

电话那边的裴嘉跟他一起沉默。

裴嘉说完话之后，那边一直没有回应，只能听到呼吸声，说明程良白还在听电话，却没有回答他的话。

裴嘉张口，本来想说“不想跟我借钱了吗？”，但实际却是轻声喊道：

“程良白？”

听到裴嘉喊了自己的名字，程良白的心跳漏跳了一拍。

“……”

他喉咙干痒，语气艰涩地说道：

“我可能要很久，要高考之后出去打工赚钱之后才能把钱还给你……”

“时间可能要久一点，我不知道我大学毕业之前能不能连本带利息，全部都还给你……”

他最后说话的声音很轻，但语气很坚定。

“但是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裴嘉安静耐心地听他说完，听他没有再说话，才接道：

“没关系，不着急。”

“电话里不方便，等你有时间了，我们可以当面说。”

电话刚挂断，过了几十秒，裴嘉转钱过来了。